第二章 第一節

「我說,小友啊,我們去兜兜風吧?」宿營的那晚,在篝火前,乙太郎這樣邀請我。

「現在?」

「對,就現在,去漆黑夜晚的山路上……」

乙太郎的眼睛中流露出喜悅,看上去就像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乙太郎以前也偶爾帶我兜風。去的地方都是尋常之處,比如他畢業的中學,長著漂亮油菜花的河岸,只要一百元就能吃到燒文蛤的海邊小食堂之類。那家食堂會將一種叫什麼蟹的扁平螃蟹做成醬湯,乙太郎有時會帶我去小酌。在工作日的下午,乙太郎便將我逮上工作車,帶我去那些地方。我總是坐在副駕駛席上,一邊聽乙太郎講冷笑話、相聲般的回憶,一邊心想,某非他想要個兒子?

「不行啊,已經喝了酒。」逸子阿姨夾起帶來的草莓,蹙起了眉頭。白皙的臉龐染上了篝火的橙色,鮮明地映著手的影子。

「我只喝了一點嘛。」

「那我來開車。」

「可紗代和奈緒怎麼辦?」

「大家一起去不就行了嘛。」

然而,奈緒覺得出去太麻煩,想要睡覺。乙太郎一臉沮喪,正要開口時,在一旁盯著篝火的紗代說:「我和奈緒留在這兒。」她或許也困了,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就你們兩個?好像不行啊。」

「沒關係,我們就待在帳篷里。」

乙太郎遲疑了一會兒,向逸子阿姨點了點頭。「那我們走吧。」逸子阿姨故意發出一聲嘆息,笑著站起身,說火太危險,還是熄滅了好。於是,篝火被土和水熄滅,周圍迅速暗了下來。從遠處的帳篷里傳來了開心的笑聲,乙太郎為紗代和奈緒準備了毛毯,還買了不合時令的煙花,最後決定等一會兒再放,或者等夏天到了一起放。

我們鑽進車裡,開始夜晚兜風的旅程。逸子阿姨開車比乙太郎要沉穩得多,轉彎時,屍骨般的樹木便在前照燈的照耀下緩緩移動。我一直都是看乙太郎開車,以為要用力推變速桿才行,可逸子阿姨完全沒有用力,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真有感覺啊。」乙太郎和我並排坐在後面,他打開窗,吸著煙,一直默默微笑。剛剛結束的冒險再次開始,我也感受到下腹疼痛般的興奮。

「你和你爸不去兜風嗎?」

「不常去……」其實一次都沒去過。

「那可不行啊。你是男孩啊……」

「你別胡說八道了。」逸子阿姨責備乙太郎,乙太郎咧嘴笑了。

山裡明亮的星星到底和城市裡的哪裡不同呢?前照燈的光召集的羽虱便是答案。山上的水為什麼那樣清澈?那是因為乙太郎的「乙」不是「甲乙的乙」,而是「乙之味」 的「乙」。聽著乙太郎信口胡謅,我都有點坐不住了。上坡的道路逐漸變窄,最後,地面上只剩下車轍的痕迹,沒有路了。為了尋找合適的停車的地方,逸子阿姨將車稍微倒了幾次。

我悲傷地想,接下來就得回帳篷睡覺了。就算合不得回去,我的眼皮也越來越沉了。當我回過神來,車已經回到露營地的停車場。拖著睏倦的身體打開門,風迎面撲來。

「怎麼回事?起風了啊。」

「帳篷會不會被吹走啊。」

發現有紅光,是我們繞到管理大樓後面,來到帳篷區的時候。一開始還以為是篝火,三個人都沒著急。可當走近那個地方的時候,乙太郎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我們的帳篷著火了!

乙太郎短促地叫了一聲便開始跑。那一瞬間他的側臉看起來就像變了個人,宛如戴著奇怪的橡皮口罩。接著,逸子阿姨也跑了起來,我也跟在後面追趕他們。離帳篷越近,就越發清楚地看到火在熊熊燃燒。乙太郎語無倫次地喊著兩個女兒的名字,撲到火焰中。逸子阿姨發出嘔吐一般的聲音跟在後面。我呆立在火焰前方。帳篷本身並沒燃燒,火是從帳篷側面的一個小窗戶和四方形的人口那裡冒出來的。轟!什麼東西在爆炸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敲打著我的耳膜。

因為那場火,逸子阿姨全身被燒傷,一周後就去世了。

紗代沒了頭髮,左胳膊的一部分和半邊臉都留下了傷疤。奈緒的襯衫著了火,幸虧乙太郎幫她脫得快,只是肩部受了輕傷。乙太郎的背部也嚴重燒傷,他和逸子阿姨、紗代一起住了院,所幸沒有生命危險。

「突然著了火……姐姐想把火撲滅……」

我事後才得知,起火的原因是當時的篝火處理不得當。據消防員稱,很可能是還未完全熄滅的炭火被風吹後燃燒起來,帶火星的灰飛起來,將帳篷窗戶上的尼龍紗窗引燃。那微弱的火進入帳篷,引燃了紗代和奈緒的毛毯,以及放在袋子里的煙花。

不久,放到白色骨灰盒裡的逸子阿姨,和胳膊、臉都纏著繃帶的紗代回到了家。雖然「終日以淚洗面」這句話我是長大以後才知道的,可那時乙太郎所過的生活完全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就算沒有流淚、嗚咽,乙太郎的全身也在哭泣。聲音啞了,濕潤的雙眼沒了生氣,就像化膿後沒有處理的傷口。四肢又細又瘦,連擺動一下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頭蓋骨的形狀顯現出來,看起來十分恐怖。那段時間,不知為什麼,我對乙太郎說話會用敬語。我也不想那樣,可要像平常那樣說話會很費力。

結束對逸子阿姨的弔唁後,奈緒變得比以前還活潑。然而,我從未見過眼神比那時更悲哀的奈緒。

紗代從來沒有解開過繃帶。除此之外,我倒是沒覺得她有什麼變化。當然,這只是年幼的我無知罷了。

我對紗代的態度沒變。這並不是有意為之,只不過因為我清楚繃帶下的紗代是我了解的那個她,便沒有想過那會給我們的關係帶來什麼樣的影響。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孩子每天都在以危險的速度迅速成長。幾個月過去了。小學六年級的那年夏天,我開始對紗代產生一種之前並不知道的感情。

是同情。

我開始覺得紗代很可憐。每次對她抱有同情時,心裡都會湧起一股之前沒有感受到的甜意。終於,對甜意的渴望讓我開始有意識地產生同情了。同情之所以能成為一種快感,是因為沒有責任相伴,但當時的我並不懂這些。一人獨處時,我總是在同情紗代。啊,真可憐啊,就這樣一邊想,一邊陶醉於鼻子中滋啦啦的感覺。

在晴朗寂靜的午後,我還曾經閉上眼祈禱。現在想來,那或許就是幼稚的自慰行為。不久,我便覺得僅靠自慰已經不夠,想要更強烈的快感。我開始希望和紗代一起分享快感。

「我決定了。」

我去紗代房間的那天,窗外傳來可怕的陣雨般的蟬鳴聲。紗代一直坐在椅子上,像要背起那聒噪的蟬聲一樣。她盯著突然造訪的我。馬上,我就要體驗甜蜜的快感,想像著紗代也能感受到這種快感,我激動不已。

接著,我開始說出事先準備好的台詞:「我要和紗代結婚。」

被繃帶纏住半張臉的紗代沒有任何錶情。我沒有想到會那樣,沒辦法,又重說了一遍。我準備好的台詞只有這些。

「我要和紗代結婚哦,我……」

那時看到的紗代,雙眼就像貼了眼睛形狀的貼紙一樣空洞,她在我身旁坐著,看起來就像一幅畫。黑白畫。沒有所有感情的裝飾,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來的畫,就像在電視上看到過的能樂面具。那一刻,我的心變得冰涼。

紗代一言不發。

我懷著空蕩蕩的心回家了。紗代為什麼那副表情?為什麼不和我一起感受那種甜蜜的快感?我在心裡反覆自問,三天就這樣過去了。

紗代一直去治療的醫院後面有一個大停車場,裡面有一片柞樹林。那天,紗代並沒有預約看病,卻還是一個人乘公交車去了醫院,然後在一棵柞樹上掛了尼龍繩上吊了。據說她把放在停車場自動售貨機旁的塑料垃圾箱當作梯凳,在她上吊的地方,有一塊成人拳頭大小的石頭,周圍四散著玻璃碎片和白色粉狀物。紗代砸碎了雪花球音樂盒。小小的雪人在玻璃碎片中胡亂翻滾,半邊臉沾滿了黑色的泥土。

其實我並沒有親眼見到現場。所有這一切都是事後才知道的。乙太郎眼淚汪汪地向親戚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被我聽到了,但即使是現在,我也能清楚地想像那個場景。那個倒在地上、一半已經變髒、毫無表隋地微笑著的雪人。玻璃碎片將夏末的陽光細細地反射回去,人造的雪卻在裡面悲慘地枯竭。蟬的叫聲飄向四周,充滿樹葉甘甜的氣息。在被茂盛的樹葉遮住、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紗代冰冷地搖晃著。

她在離開人世的最後一瞬間,一定想把我殺了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