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一節

我的惡習還在繼續。

我當然沒有每晚都去。別去了,別去了,我控制自己。在學校、在家裡、乙太郎和奈緒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倒是能控制住,可一到夜晚,當我在獨處的房間里盯著天花板時,便能聽到她的聲音,從窗外斷斷續續傳來,就連秋蟲的叫聲,也化成了她的聲音在腦中迴響。就算我的眼睛追逐著兩隻一起飛翔的紅蜻蜓,心裡也全是她的身影。我既沒碰過毒品,也沒有親眼見過實物,但揪心撓肝的戒毒癥狀應該和我現在的狀態差不多。這麼一想,更加難耐。和毒品類似,這或許只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免罪符而已。

那時。我究竟在昏暗的地板下聽了多少次她的聲音,又聽了多少次地板的咯吱聲和那個男人的低語呢?慾望戰勝對惡習的抑制,我打開土間百葉門的頻率大概是三天一次。我也不是總能聽見他們翻雲覆雨,有時候那座房子的燈滅了,感覺房間里沒有人在活動,有時候她的白色自行車並沒有停放在那裡。毋寧說一開始像這樣撲空的情況比較多,最後,我總結出她住在那裡一般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從那以後,我周末必定潛入那座房子。我要等乙太郎和奈緒睡熟之後才能出門,有時候等我到了那個房間下面,他們已經結束了——我不認為他們會不做就睡覺。似乎有黏糊糊的餘韻透過潮濕的地板飄蕩在地板下方。那個時候,我便一邊全身感受著餘韻,一邊手淫。我沒瘋,要是誰剝奪了這一惡習,我想我會更瘋狂。秋天一天天過去,我的心裡總是有她的聲音、從未見過的白皙身體,還有那一直緊閉著的眼瞼下顫抖的睫毛。

某個星期六的深夜,我從那座房子回來,正在土間脫工作服,突然聽到有聲響,屏住呼吸聽,卻什麼也沒聽到。是我多心了吧。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土間,走廊里沒有人。我終於放下心來,正打算回房間,卻被人叫住了。

「你在土間?」

奈緒站在廚房裡。

周圍很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聲音判斷,並不是單純的提問。要是停頓幾秒再回答會顯得不自然,我急忙點頭:「對,在土間。」

「你在幹什麼?」

奈緒向我走近,我看清了她的表情——一臉吃驚,皺著眉頭,等待著我的回答。上小學的時候,給她表演朋友教給我的魔術時,她也是這樣一副神情。乙太郎宣布我要住進她家的時候,也是如此。這樣孩子氣的表情我早已看慣,可不知為何,卻焦躁不安起來。

「什麼也沒幹。」我簡短答道,準備離開。

「什麼都沒幹?」

我無視她的追問,往走廊里走,聽到身後跟著她輕輕的腳步聲。她似乎遲疑地停了下來,很快又逐漸向我逼近,最後超過了我。

「你沒幹什麼奇怪的事吧?」

奈緒直直地盯著停下腳步的我,彷彿稍不留神,我就會逃跑。我選擇沉默不語。

「你沒用藥幹什麼吧?」

奈緒的話和我預期的截然不同。我有些不知所措,試圖理解她的提問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想了半天還是沒有頭緒。

「用藥……是什麼意思?」

「白蟻的葯。」奈緒生硬地說,「前些天,要洗的工作服上有藥味,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那天爸爸沒有去別人家消毒。」

我恍然大悟。是我第二次潛入那座房子地板下穿的那件工作服。那時,地板下殘留著的藥劑味熏到了衣服上。

「我都快忘了這件事了,剛才看到你從土間出來……」

看來奈緒以為我半夜用藥幹什麼壞事了。驅除白蟻的葯除了驅除白蟻,還能幹什麼呢?我想不出來,估計奈緒也猜不出我到底用來幹什麼。

「我什麼也沒幹啊。」

「……那就好。」穿著睡衣的奈緒肩膀鬆弛了下來。

我淺笑著回了房間。從關著的拉門裡,只要悄悄地豎起耳朵聽,就能聽見土間入口處的涼鞋在響。微弱的腳步聲以一種奇怪的節奏在土間里響了一會兒。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了。只要打開電視,到處都是贏了總統選舉的柯林頓的那張臉。就在那時候,我一個人煩惱不已,陷入不斷重複的惡習和自我厭惡中。雖然現在想來,那隻不過是幼稚無知、極其愚蠢的煩惱,可對那時只有十七歲的我來說,那種痛苦是迫切的,而且愈演愈烈。我甚至會因堵在喉嚨的那種感覺而不禁喘氣。然而,不管我呼吸多少空氣,苦悶都不曾消失。

那天是紗代的七周年祭。她去世的時候是夏末,為方便種水稻的農家親戚,法事總是選擇在水稻收割後的這個時期。

在菩提寺結束法事後,乙太郎在就近的小壽司店的二樓設了宴席。我也混在出席的親戚中,聽他們慢吞吞地講起紗代的事。她的死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因此,席間的談話還是多有顧慮,不管酒過幾巡,席上還是靜悄悄的。小聲交談的間隙。炕桌上放酒杯的聲音、咀嚼鹹菜的聲音愈發真切。從鑲嵌在窗戶之間的拉門縫隙,能看到菩提寺里巨大的銀杏樹。我在宴會的角落裡眺望,那已經完全變成黃色的樹葉在冬季的寒風中搖搖欲墜。我一邊望著,一邊想起自己夜晚重複做的那件事。待在這樣一群天真無邪的人當中,我愈發強烈地感到羞恥。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陣雨,在場所有人突然停止談話,看向窗外。

和乙太郎、奈緒乘公交車回到家已經七點多了。雨停了,天空中浮現出昏黃的半月。

「……喝酒吧。」

乙太郎說了句平時根本沒必要說的話。從廚房拿來了日本酒。或許我還看不習慣喪服褲子和白襯衫,他看上去就像另一個人。

「你喝嗎?」

乙太郎問我,手裡已經拿了兩個酒杯。我從來沒喝過日本酒,但還是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就著昨天晚飯剩下的煮芋頭,我喝了杯日本酒,並不覺得好喝,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醉。那感覺不壞,是喝啤酒時感受不到的暢快。

「野營的事……我到現在,有時候也會夢到啊。」

奈緒去土間啟動洗衣機時,乙太郎不斷嘆著氣說道。我沒有回答,只是把臉轉向他,感覺視線有些晃動。

「逸子自不用說,紗代啊……」他尖尖的喉結動了一下,「感覺紗代也像是我殺的啊。」

「叔叔。」

「奈緒那傢伙什麼也沒說,但一定很恨我啊。」

「叔叔,沒那麼……」

乙太郎沒有起伏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聲音。

「是我殺的啊。」

接著,像為了結束簡短的談話,他咚的一聲放下酒杯,蜷曲著背,右手握著酒杯。那情形,和那天夜裡說要把我領走的時候很像。

「不是的,叔叔。」我俯視著自己的酒杯,心裡無力地低聲念叨,「殺死紗代的,不是叔叔啊。」

還是在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春季伊始,乙太郎邀請我去N川沿岸的某個露營地。他們一家四口要去露營一晚,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喜出望外,連忙點頭,腦中頓時浮現出透明冰冷的水、長著黏黏苔蘚的石頭和橫著逃跑的小河蟹。我向母親徵求意見,她同意了,但要我自己跟父親說。

周六的晌午,我坐上了乙太郎駕駛的「橋塜消毒」客貨兩用車。逸子阿姨坐在副駕駛席看地圖,我們三個小孩和行李一起並排在後面的位子上。紗代那時上初一,並不特別高,但四肢修長。而且,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從側面看鼻子和下頜的線條少了圓潤,頭髮的長短沒有變,但越來越柔軟,根根髮絲聽從主人的吩咐,漂亮地披下來。紗代像拋開我們,獨自變成了大人,可又讓人覺得她和我們同樣都是孩子。那張包含不確定性的側臉若是認認真真地看,則有一種令人驚艷的魅力。車搖搖晃晃時,我一邊和奈緒搶奪點心,一邊用身體的另一側感受著紗代的體溫。中途休息時,乙太郎把車停在超市的停車場。為了去自動售貨機買果汁,大家都從車上下來了,我悄悄地觸碰紗代坐過的位子。安靜的紗代和殘留在座位上的溫度,似乎不太相稱。乙太郎從車窗外叫我之前,我一直把手掌按在那個位置上。

在露營地度過的時光很美好。

圍繞在四周的樹葉比我之前見過的所有樹葉都要翠綠,就像一個巨大的屏幕忠實地演繹了我對露營的憧憬,透過葉縫的光芒在黑土地上描繪出奇妙的馬賽克。周圍泥土和小草的氣息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趴在漂浮著落葉的深水旁望著透明的水流,魚兒啪的一聲將水弄得混濁之後就悄然無蹤。乙太郎支帳篷的技術好得驚人。帳篷是向管理辦公室借的,有點小,但足夠五個人睡了。望著支好的帳篷,乙太郎一臉得意地擊掌,那情景就像一幅畫,現在仍留在我的腦海中。帳篷的對面是山,或許因為形狀和帳篷完全相同,那座山看起來格外大。我半張著嘴眺望那座山,乙太郎突然說要給我變魔術,在一秒鐘之內把那座山變沒。

「好好看著啊,那座山啊……」

乙太郎轉到我身後,雙手夾住我的臉,讓我臉朝山。他的手指硬而粗糙。在我的視野內,青翠的山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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