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節

我再去那戶人家是在十天後。

白蟻消毒後的兩周內,地板下不能進人,殘留的葯對人體有害。可我無論如何也等不了兩周。

等乙太郎和奈緒都睡熟後,我便套上兩層工作服,拉開土間的百葉門。考慮地板下有毒,我還帶上了帶濾毒罐的口罩。那是乙太郎在消毒時會用到的東西,濾毒罐是一個和悠悠球一般大小的短筒,裡面有過濾器,能去除空氣中飛舞的藥劑。

就像給自己找借口,我站在門前定了一個規矩——如果那座房子各處都沒有亮燈,就乖乖回家。

然而,燈亮著。就是那個時候的那個房間。而且,門裡停著白色的自行車。

推開門,踩著石子向那座房子後面走時,我的腳步不覺問快了許多,心臟也隨之咚咚敲個不停。移開檢查口的鋼隔板,我蜷身進入一片漆黑的四方形洞穴,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帶口罩來真是明智的選擇。

我將口罩的帶子繞到腦後繫上,乙太郎用過的口罩微留著煙草的味道。打開手電筒照亮四周,無數只灶馬的屍體滾落在泥土上。矮柱被藥液染成深茶色。四處釘著木釘。那是用鑽孔機鑽開柱子上的孔,注入油性藥劑後,打上木釘的痕迹。幾個長方形的金屬物體將手電筒的燈光反射回來,這是被稱作防蟻柱的增強材料,放在被白蟻侵蝕過的柱子的地板下,用來維持房屋的強度。

我在地板下爬行,胸腹部碰觸著灶馬的屍體,避開了幾個地基縫隙太小的地方後,沿半圓形路徑爬向那個房間。交替撐著左右肘,拖著身體爬時,我感到胸內側的疼痛愈演愈烈。那是從土間的百葉門出來後一直沒有消失的感覺。是不是我今晚也想聽到那個聲音?是不是想聽到那個男人將她壓在身下,時強時弱翻雲覆雨的聲音?

那個夜晚也一樣,地板吱呀作響,合頁在痛苦地呻吟。

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的那個瞬間,我懂了。床的聲音、她的聲音、呼吸,我沉迷於那些聲音,無法自拔,可同時又最不想聽到。心臟被從肋骨縫隙插入的手揪住,很痛苦,下體卻激烈地發熱。不知不覺中,趴著的身體已經側卧,手中的手電筒也放下了。那女子就在離我如此近的上方。我閉上眼,腳尖硬了起來。

「老師……」

像哭泣一般,她又說出這句話。接著,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曖昧不明、像在請求的話。地板沒有停止作響。男人說了什麼,像拒絕了她的請求,聲音聽起來很殘忍,似乎還為此感到興奮。

「……沒有。」

男人的聲音突然真切起來。我身體一下僵硬了。他並沒有大聲說話,為什麼聲音突然聽得那麼清晰呢?

「……」男人的聲音又聽不見了。我突然意識到,會不會是男人在和那女子耳語呢?那句話可能是在離地板很近的位置說的,所以才那麼清楚。

地板的搖晃依然沒有停,她的聲音也是。在以一定規律不斷重複的聲音中,偶爾還夾雜著忍耐某種痛苦的短促聲音。是喜悅還是痛苦呢?我沒有經驗,不知道。我試圖想起某天在朋友家裡看到的DVD影片中的女人,但做不到。我不想將她看成和那種女人一樣。在鏡頭前展示裸體,接受不喜歡的男人的身體,明知會被一群不相干的人看,卻依然微笑著。我不想把她和那樣的女人混為一談。可既然瞧不起DVD里的女人,那大半夜悄悄跑到別人家,在地板下屏住呼吸偷聽的自己又算什麼呢?

「桃子……」男人的聲音又真切起來。

「桃子……」

我在口罩後低語,興奮感迅速爬上了背。是她的名字!桃子。桃子。桃子。地板在搖晃,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桃子。我的大腦快要麻痹了,就像纖細而銳利的金屬突然插到腰部,直穿到頭頂。

我和那個男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結束。

靜了一會兒。終於,有人在走動的聲響,還有幾句聽不清的對話。男人重重的腳步踏在地板上,就像踩著我一樣,走過我的頭、背和腰,接著向雙腿走去。

又恢複了寧靜。

她,那個叫桃子的女子在幹什麼呢?和那個男人一起走出房間了?因為她比男人體重輕,我沒聽到腳步聲?等了幾分鐘,還沒動靜。我輕輕地伸出右手,重新套上軍用手套,把滾落在泥土上的手電筒握在手裡。和十天前一樣的空虛蔓延至整個身體,內臟像掉落在了某個地方,而原本內臟應該在的地方只是漆黑的洞。

回家吧。

我閉上眼,在黑暗中呼吸。突然發現工作服浸滿汗水,口中也黏黏的。我緩緩移動手腳,翻轉身體。原路返回吧。我用手電筒照亮前方。這時,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音。

她在哭。

大概是趴在地板上吧,不,應該是臉埋在被子里在哭泣。

我從未聽過那樣刺痛人心的抽泣。悲哀瀰漫在瘦弱身體里的每一個角落,冷冷地在皮膚中膨脹。聲音苦苦地尋找出口,最後終於傳到細細的喉嚨里,從牙縫溢出。我彷彿看到她在天花板白晃晃的日光燈照耀下顫抖的肩膀,彷彿看到她無力的十指竭盡全力攥緊被子的模樣。

哭泣聲漸漸遠去。她的身體動了起來,像要去什麼地方。比男人輕得多的腳步聲,靜靜地踩過我的背部。我的左邊有管子流水的聲音。我回憶起第一次到這地板下的事。現在水流淌的地方是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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