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那天夜裡,我蓋著奈緒為我曬過的被子,想起了去世的紗代,被子還留有晾曬過的氣味。

那杯啤酒刺激了我的內心,似乎泛起了細細的泡沫。

我至今仍認為最了解紗代的人是我。從她懂事起,比起乙太郎和奈緒,她更願意向我敞開心扉。我對此深信不疑。文靜懂事的姐姐——大概只有我對她不是這種印象。就算是紗代的父母和奈緒也沒有發現她真實的一面。她的體內總是有東西在靜靜地燃燒,她擁有像乾冰一樣冰冷,可一旦碰觸便會燙傷人的東西。而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那樣的她深深吸引了。

那種吸引和愛應該有所不同。雖然是鄰居,可紗代對我來說就像未知的大森林。那時,我還不是男人,是男孩。正因如此,對我來說,未知的大森林充滿魅力。

我曾經在下大雪的某一天,幫助紗代離家出走。那時我上小學一年級,她上三年級。

快到傍晚的時候,我正在院子里踩雪玩,紗代走了進來,穿著深藍色的外套,頭上嚴嚴實實地包著頭巾。她踏著幾層新雪走過來,身影越來越清晰時,突然對我說:「我要離家出走。」

我頓時驚訝得張大嘴巴。她的臉用頭巾圍著,顯得比以往更白,像沒被踐踏過的雪一樣毫無表情。「我決定不回家了。」

「為什麼?」

「就是不想回去了。」

烏溜溜的大眼睛從比我高几厘米的高度向下看。

「不回家,你去哪兒呢?」

「你家。」

「啊?!」我的嘴又張大了。

「我就住在那個庫房裡。你給我送飯。」

紗代用目光示意,她要住在院子角落那個被雪覆蓋的木質庫房裡。

「可那能行嗎?很快就會被發現的。」

下著雪的院子里,我呼出的氣是白色的,紗代呼出的卻是透明的。當然不可能真的透明,一定是她給我的印象把呼氣的顏色從記憶中抹去了。似乎內心藏著某種冰冷之物的紗代連呼吸都是冷冰冰的。

「那就一直住到被發現好了。」

接著,紗代向我發出指令——一個小時後去她家,對乙太郎、逸子阿姨或者奈緒說:「和紗代一起去漁港玩,可紗代突然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按她說的做了。在這一年罕見的大雪中,原本就亢奮的情緒再加上被紗代所求的小小驕傲,讓我興奮得簡直小腹都要疼起來了。而這種興奮恰巧讓聽到門鈴聲來開門的逸子阿姨會錯了意,她對我的話深信不疑。

不得了了。

消防員和町里的志願者組成了搜索隊,在漁港周圍搜尋。大家大聲喊著紗代的名字,拚命在港口停靠的船里尋找。人們打開漁業公會倉庫的鐵門,連鐵絲網和繩索的後面都一一確認了。幾個潛水員還潛到極其寒冷的海水中。黑暗的大海像雪地里打開的巨大洞穴,隱約可以看到燈光若隱若現,夾雜著聽不真切的聲音。我站在漁港邊的路旁,在母親的雙臂和兩層短外套的包裹下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切。自己說的謊言居然能引起如此大的騷動,這是幼小的我難以想像的。真可怕。這種狀況下,也不能說實話了。是因為我的錯,才變成這樣的。是我說的謊言把大人們都召來,讓他們大聲喊叫、潛人海里的。

一過十點,我便和母親一同回家了。下大雪後,電車動彈不得,父親還沒從公司回家。母親一直坐在起居室的電話前一動不動,她讓我先睡,似乎準備在接到通知發現紗代的電話之前,就一直坐在那裡。

我上了二樓的兒童房,但立刻又踮著腳下了樓,從後門溜出來,跑到院子的庫房裡。

夜晚像謊言一般寂靜。我光著腳穿過積雪的庭院,悄悄打開拉門。雙手抱膝的紗代向我轉過頭來。黑暗中,她的雙眼隱約發光。

「大家都在找你呢。很多大人還跳進大海……」一直飄落的雪花落在我蒙著睡衣的肩膀上,我忍住淚水,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恐懼和寒冷讓我的牙齒一直打戰,兩條腿很冷、很冷,像要麻木了。

突然傳來短促的嘆氣聲,我用已經稍微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定睛一看,發現一直抱膝不動的紗代在笑。那種笑,就像看喜歡的木偶劇時發自肺腑的笑。

我愈發害怕起來。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紗代從一開始就知道會引發這樣的騷動。而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只是因為她突然想這樣做。

一直忍著的眼淚突然止不住地從我冰冷的臉頰上流下來。我跪下來懇求紗代,讓她想想辦法。除了求她,沒別的辦法了。我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你哭起來很可愛呢。」

紗代語調平靜地說出完全不相干的話。接著,她緩緩站起身,從庫房走了出來。

「差不多該回家了。」

紗代從我身邊走過,打算出門。我連忙抓住她的外套。落下的雪花碰到手背,很冷。

「你回去打算怎麼辦?全都說了嗎?你要說都是騙人的?」

我像連珠炮般發問後,紗代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本來就是騙人的呀。」

全身的感覺似乎都離我而去。我想到被罵、跑到海邊叫喊的大人們向我怒吼、被打。

「紗代……」

我只能喊她的名字。頭腦混亂,太混亂了,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紗代……」

她眼神空洞地望了我一會兒。終於,她像剛才一樣吐了一口氣,笑了。

「我要是感冒了,你過來陪我玩啊。」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紗代出了院子,留下我一個人傻傻地站著。

第二天早上睡醒時,我聽到樓下傳來急促的談話聲,說是找到紗代了。我快步走到樓梯中央,豎起耳朵仔細聽玄關處的談話。正在說話的是母親和逸子阿姨。當我親耳聽到找到紗代的原委時,心裡著實一驚,一時不敢相信。

是一個潛水員找到她的。在一艘船的背面,她纏在系船的網裡,浸在水中。

「要是沒有那張網,那該怎麼辦呀。多虧了那張網……那孩子才得救……」母親溫柔地安慰逸子阿姨。阿姨雖然已放下心來,身體卻依然顫抖不已,緊接著,她嗚咽起來。那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女人哭。在抽泣的間隙,她斷斷續續地說起紗代現在在醫院,並說是和我一起玩過之後,自己一個人想去船裡面看看,結果不小心掉到了海里。

「別怪小友啊,小友是……」

我獃獃地站在樓梯中央,雙腳感受著地板的冰冷。紗代是為了不讓我受責備,才這麼做的吧。她肯定是趁搜索隊的人不注意,跳入結冰的海里,估計還在船的背面游泳了呢。

第二天,紗代從醫院回來了。放學後,母親讓我拿一袋柑橘去她家。她躺在被子里,目光獃滯。我跪坐在她旁邊,一直保持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的枕邊放著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玻璃球,還帶茶色的台座。

「去年聖誕節的時候媽媽給我買的。」穿著睡衣的紗代伸出手。拿起那個球,「我和奈緒一人一個。怕我躺在床上太無聊,剛才她特意放在這兒的。」

「雪花球音樂盒」這個詞是紗代教我的。在玻璃球里,充滿異域風情的雪人用烏溜溜的眼睛望著我們。紗代一晃動玻璃球,裡面的雪花就會一下子飛舞起來,然後緩緩落在雪人身旁。

「雪人好可憐啊。」紗代輕聲發出的感慨居然與我所想的截然不同,「它只能一直待在玻璃球里。」

一直盯著玻璃球的紗代,眼中升起了薄薄的霧靄,似乎一直在看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在透明的玻璃球里,紗代說「好可憐」的那個雪人微笑不動。

「……睡了嗎?」

從拉門那邊傳來的聲音切斷了我的回憶。

「醒著啊。」

我回了話,乙太郎卻沒再言語。拉門的縫隙也是暗的,似乎走廊沒點燈。發生什麼事了?我鑽出被窩,挪著膝蓋接近拉門。「不用特意過來。」聲音終於傳來,像水面上冒氣泡一樣,嘀嘀咕咕,很是陰鬱。

「……哦。」

乙太郎看著準備回被窩的我說:「吃晚飯的時候說的話,下次不準再說了啊。」

我一時怔住,不知他說的是什麼。

「哎呀,就是打工費的事。」

「啊,那件事啊。」

「還有啊。」乙太郎停頓了一下,「你和奈緒將來得在一起啊。」

我不由得回頭看拉門。

「我現在只有她了。老婆死了,紗代死了,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

「嗯。」

「我不想把她交給那些亂七八糟的傢伙。我喜歡你,所以,要是可以的話……當然了,現在不行,那是自然。」

他似乎喝多了,估計是在我回屋之後一個人還喝了吧。

「絕對不行!」我認真地說。

「我知道啊,我也沒想什麼不好的事。」一時間沒了聲響。最後,乙太郎從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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