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滿床笏 第四百零三章 浮華(六 下)

正如右僕射裴寂所料,剛剛奉命收攏兵馬回到洛陽城內,程名振立刻去面見李世民,為自己當日在竇家軍旗下的故交尋找生路。

但他之所以這樣做,卻不完全是因為念舊。而是心裡一直懷著某種難以言明的負疚,希望自己能做些事情彌補。

他跟竇建德已經恩怨兩清,所以對竇家軍的覆滅不報半點兒同情。但是,他卻沒想到石瓚會死,更沒想到石瓚會死得如此慘烈。按照羅士信在戰後的說法,石瓚當時是「自殺」的。在明知道大勢已去的情況下,帶著十幾名親信,飛蛾撲火般逆沖唐軍。直到把身體內最後一滴血流盡,才睜著眼睛仆倒。

「是條漢子!」私底下,羅士信如是評價。帶著幾分欽佩,同時也有幾分困惑。

明眼人其實都知道,大唐一統四海只是個時間問題。像石瓚這種既非竇建德嫡系,又跟大唐沒有怨仇的草頭王,根本沒必要為竇建德殉難。只要他們肯投降,哪怕是在兵敗之後,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降,按照大唐的慣例,都會被授予一官半職。憑著手中的官爵,他們回鄉下去,不難做個富家翁。如果還想馬上取功名的話,只要肯盡心替朝廷出力,幾年過後,熬成個一方總管也不算什麼稀罕事。

同樣作為領兵大將,在李淵麾下,可比竇建德麾下舒服得多。首先,軍械、輜重、糧草、補給樣樣不缺。其次,將士們的薪俸、餉銀也絕無拖欠。如果能混得再好些,像王君廓那樣混成太子嫡系的話,連明光鎧、連環弩這類的寶貝都可以成車成車往軍營里拉。全軍上下武裝到牙齒,再不會像當年一般,讓弟兄們拎著把鐮刀就跟人去搏命。

然而,石瓚卻選擇一條絕路。他寧可戰死,寧可將憑著手中殘兵換取官職的機會送給竇建德派來的監軍張說,也不肯低下其驕傲的頭顱。

他死了,死得轟轟烈烈,一了百了。卻把無盡的愧疚和困惑,留給了曾經跟他並肩而戰的同伴,留給了一位心智絕算不上堅韌的老朋友。

程名振不知道石瓚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在聽聞駐守虎牢關的是殷秋、石瓚這兩位故人的消息之後,他還私底下妄想過,秦王李世民久攻虎牢不下,由自己出面跟石瓚套套交情,勸對方獻關投降,為石瓚自己,也為其麾下換一條相對安穩的歸宿。誰料想,還沒等他把給李世民的請纓信寫好,虎牢關被攻破的捷報已經傳來了。緊跟著捷報之後的,是石瓚慘烈的結局。

是他對不起石瓚。如果不是他向李世民建議先集中兵力對付竇建德的話,石瓚也許不會死得這樣慘。雖然,在向李世民獻計時,程名振根本不知道竇建德會派石瓚和殷秋二人打鬥陣。

我未殺伯仁,伯仁因為而亡。懷著中愧疚的心情,程名振在洛陽戰役結束之後,便立刻致信給李世民,希望對方能念在竇建德麾下那些將領都未犯過什麼大惡的份上,網開一面,給眾人一條活路。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功名來換。只要秦王殿下肯點頭,他將一輩子心懷感激。

李世民非常大度地接受了這個要求。沒有讓程名振折換功勞,也沒有趁機要挾,讓洺州營旗幟鮮明地倒向自己。而是給程名振布置了一個任務,去勸說那些被俘者,只要他們肯發誓今後永遠做大唐的良民,便可以既往不咎。

這個條件給得實在是寬鬆,令程名振喜出望外。誰料想,在他將好消息帶到洛陽城內的囚牢時,卻換回了一堆鄙夷的白眼。

已經向大唐服軟者,早就服軟了。除了差點將自己殺死的單雄信之外,李世民放過了一大批肯改換門庭的敵方文武。說來奇怪,王世充麾下的官員個個飽讀詩書,卻無人記得「忠義」兩個字。聽聞自己能死裡逃生,立刻跪地叩謝大唐皇恩浩蕩。偏偏竇建德麾下的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鄉巴佬,卻大多生就了一幅臭脾氣。寧可陪著竇建德一道去死,也不肯接受秦王殿下的施捨。

「此番兵敗,是大夏國實力不如人,並非諸位運氣太差的緣故!」望著那一雙雙充滿譏笑的眼睛,程名振心裡突然有點兒發虛,咽了口吐沫,艱難地勸道。

「哧!」幾個蓬首垢面的俘虜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冷笑,把臉轉過去,望著角落裡的蜘蛛網默默不語。

「當年咱們造反,不過是為了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如今亂世終於快結束了,回到家去守著家人,伺候幾畝薄田,收拾收拾牲口,不是挺好么?」明知道自己的話不會被對方接受,程名振兀自不甘心,繼續低聲說道。「殷大哥,我記得你當初跟我說過,你早就厭倦了廝殺吧。還有王將軍,你家裡不是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么?諸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留著有用之軀,總比稀里糊塗上路強吧!」

「呸!」被程名振點到名字的小將王寬沖地上吐了口吐沫,拖著鐐銬躲得遠遠。

「呵呵,你別費心思了。我們這些榆木疙瘩腦袋,認定了的路就一口氣走到黑。當然比不得你九頭蛟,早早地就尋了個好主子!」殷秋聳了聳肩,冷笑著嘲諷。

「殷大哥,當年可是竇王爺先動的手!」程名振登時紅了臉,大聲反駁。話說完了,自己又覺得挺沒意思。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竇王爺囚禁王大哥,以召集大夥議事的借口,把我騙過去,準備連人帶地盤一起吞併。這事你應該清楚的吧。我雖然與竇建德名以上屬於君臣,可也不能伸長脖子等著他下刀!」

「你九頭蛟做事,幾曾錯過?」殷秋瞟了他一眼,繼續冷笑。「竇王爺當初容不下你,我們都替你憤憤不平。你反出城去,放火焚了竇王爺的大半積蓄,大夥也沒人覺得你做得過分。之後你佔山為王也好,割地自重也罷,在大夥眼裡,都是條漢子。可你偏偏投靠了李老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程侯爺,勞駕您後退幾步,我們這些種地打柴出身的,小心沾了您一身窮氣!」

「殷大哥這話什麼意思?」程名振楞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反問。對方既然肯開口接自己的話茬,也許自己就有將其說服的機會。即便受點委屈,總好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殺。「當年我跟殷大哥並肩作戰時,可沒當過孬種。以當今大唐天子胸襟,也不會因為哪個出身不好就看不起他!」

「是么?」殷秋又聳了下肩膀,身上的鐐銬嘩啦啦做響。

程名振被問得氣沮,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說道:「至少我看到的,是這個樣子。我也算是個降將吧,如今不照舊被重用么?還有王君廓、秦叔寶等人,誰不是後來才投奔大唐的。即便是王德仁,如果他後來不是又造了反的話,大唐也不會虧待他!」

殷秋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刀一樣刺了過來。「種地的和做官的一樣?穿葛布的和穿綾羅的一樣?一輩子沒錢看書的,和含著金勺子落地的一樣?你我兄弟一場,給我一句實話,別盡想著蒙我?」

程名振又是一楞,慢慢退回的半步,低聲回應,「殷大哥問得太苛刻了。差別肯定還是有的。但比起前朝來說……」

「哧!」殷秋鼻孔里再度噴出一股冷氣,「差多少?你程兄弟如果老爹沒做過大隋的武官,李老嫗會如此看重你?」

聽他開口辱及當今皇帝,帶領程名振來探監的武將立刻不高興了,舉起馬鞭,劈頭蓋臉抽了下來,「閉嘴,你個不知好歹的死囚。程將軍想方設法救你,你卻……」

「公孫兄弟,給我個面子!」程名振趕緊上前,一把抓住武將的手腕。對方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不敢把話說得太重,「我跟殷大哥是老朋友了。他就是這毛病,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我再好好勸勸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暫且饒過他這回!」

「不知好歹!」公孫將軍鬆開馬鞭,沖著殷秋一口濃痰吐了過去。「秦王殿下有好生之德,才不願意立刻剁了你們。你以為留著你們這些貨還有用啊,文不成,武不就。帶兵打仗,沒等動手呢,士卒已經跑光了!」

「公孫將軍,給我點面子!」程名振連拉帶推,好不容易將對方推出了牢房。轉過身,他又非常歉意地跟殷秋商量,「殷大哥,你如今人在矮檐下,暫且低低頭又能如何?當年你跟的也不是竇王爺啊,後來不一樣為他廝殺么?」

「當然不一樣!」看在程名振為了自己不惜得罪同僚的份上,殷秋終於收起冷嘲熱諷。「高大當家跟竇王爺沒差別,但竇王爺跟李老嫗,差別可就大了!」

「殷大哥!」程名振迅速回頭,看見公孫將軍沒有再度衝過來教訓人的打算,才終於放下心來。

「你怕了,是么?怕被你的皇上聽見,降罪與你,對么?」殷秋笑了笑,低聲奚落,「當年你跟我們在一起時,可沒這麼膽小。直呼老竇名姓的事情,咱們可都沒少干過!」

「咱們在老竇麾下時,不講究規矩。所以,老竇終不能成事!」程名振嘆了口氣,悻然說道。

「老竇不能成事,我早就看出來了。不光我,跟你交情最深的老石頭,也早就看出來了!」殷秋也跟著嘆了口氣,幽幽地反問。「可我們只能跟著老竇干。你知道為什麼么?」

程名振被問得楞了一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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