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滿床笏 第三百九十五章 浮華(二 下)

「敬德,你受傷了。來人,快請軍醫!」見尉遲敬德兩手冒血,李世民顧不上再派人追殺單雄信,衝上前,一把攙扶住心腹愛將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傷而已!」尉遲敬德笑了笑,輕輕搖頭,「隨便包包就行了,別亂了軍心。天色太暗,敵將武藝甚高。不宜追殺!」

「依你!」李世民略作猶豫,點頭接受了尉遲敬德的建議。剛才單雄信行刺自己時,前後有二十餘名侍衛上前阻攔,都被單雄信一一戳死在馬下。追殺這種絕世猛將,派的人手少了,等於白白送死。調動了太多的士卒,洺州營的指揮體系就要被完全打亂,萬一單雄信在附近還埋伏了兵馬的話,人數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營就要面臨危險了。所以,還不如不追,放單雄信自由離去。等日後戰場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債討還回來。

「剛才,若非程將軍放箭干擾,末將也奪不下單雄信的長槊。」尉遲敬德想了想,繼續出言提醒。

前後不過兩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經從震驚、惱怒中恢複到了常態。點點頭,笑著衝程名振等人抱拳,「孤這條命,是尉遲將軍和程兄弟一塊兒救下的。大恩不言謝,日後程將軍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儘管開口!」

「殿下折殺末將了!」程名振趕緊上前幾步,長揖及地,「殿下不計較保護不周之罪,已經令我等汗顏。『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來就不該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閃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輕輕搖頭。「沒想到王世充麾下還有如此智勇雙全的猛將,簡直殺了孤一個措手不及。弟兄們的傷亡如何,軍中可有足夠的醫藥?」

「還沒來得及清點!」程名振又施了一禮,如實回稟。「西南側外圍的斥候估計全軍覆沒了,末將的親兵剛才與單雄信的部屬混戰在一起,損失也很慘重!」

說話間,王飛和張瑾等人已經陸續趕到,一邊找來隨軍郎中救治受傷的己方將士,一邊調遣兵馬四下搜索,以免還有更多的刺客隱藏在附近。大夥吵吵嚷嚷折騰了好一陣兒,才重新確認了周圍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殺,全是一刀奪命。將軍的親衛隊戰死二十一人,還有九人重傷,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邊,侍衛戰死六個,重傷十五人!」張瑾上前衝程名振施禮,帶著幾分悲憤彙報。

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居然有這麼人喪命。聽到彙報,無論李世民還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敵軍留下活口了么?」「鮑守信呢?他傷得如何?」猶豫之後,二人幾乎同時開口。然後互相看了看,又同時閉上了嘴巴。

「稟秦王,敵軍都是死士。沒來得及撤走的全自殺了!」張瑾拱了下手,紅著眼睛回應。然後將面孔轉向程名振,「鮑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儘力救治,可血一直從嘴裡往外冒。將軍,將軍如果有空,盡量,盡量抽出時間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來有些惱火鮑守信不尊軍令,導致秦王遇襲。聽完張瑾的彙報,心裡登時湧起一股悲涼,點點頭,沉聲回應:「我這就過去吧。軍中可還有老山蔘,馬上全找來給鮑將軍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舉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後。憑著多年曆練出來的經驗,他能看得出來,鮑守信在洺州營中享有一定威望。雖然此人犯下了給敵將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經快死了,沒必要再追究下去,進而失去整個洺州營的擁戴。

士卒們迅速讓開一條通道,將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臨時搭起的醫館前。只見三、四個郎中打扮的人,圍著鮑守信一個人忙忙碌碌。金針、白葛、紅葯等能用的東西全招呼上了,卻依舊無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鮮血從鮑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見到此景,尉遲敬德忍不住輕輕搖頭。當時別人忙著保護秦王,沒看清楚,鮑守信飛身擋在單雄信面前的場景卻是他親眼所見。以單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鮑守信的五腹六臟抽得粉碎,雖然眼下隔著鎧甲和肌膚看不出傷來,但縱使華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聽到周圍嘈雜的腳步聲,一直苦苦堅持的鮑守信緩緩睜開了眼睛。嘴巴張了張,半個字都沒等說清楚,一口鮮血又急噴而出。

「鮑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鮑守信的肩膀,「你什麼都不要說,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敵將太強,來得又太突然!」

鮑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紅的牙齒。「我,我……」他用力喘息著,兩眼中寫滿了不甘。又吐出幾口血後,終於緩過了一絲生氣,「我,我,故,故意,讓,讓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報,報警!」

一瞬間,大夥全都明白了鮑守信的苦衷,滿臉肅然。敵軍趁著夜色摸了過來,下手乾淨利落。作為斥候統領,能及時給主將示警,比他個人榮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寧願被對方生擒活捉,裝作一幅老實配合的模樣。就是為了麻痹敵軍,以便尋找機會,及時給自己人提個醒。

否則,即便他當場戰死了。解決掉外圍斥候之後,單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藥,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發動突然一擊。那樣的話,後果更不堪設想。

「你做得很好。別多說了。我已經派人去取老山蔘。當年羅成的傷比這還重,不一樣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強忍住眼中的淚,低聲安慰。

「是啊,如果軍中老山蔘不夠,孤立刻派人回主營去取!你好好養傷,破了洛陽後,孤將單雄信抓來,讓你親手結果了他!」李世民也湊上前,笑著表態。

他天賦英姿,心思遠比常人敏銳。將今夜的事情前後在心裡匆匆一過,就明白若非鮑姓斥候處置得當,自己十有八九已經死在了單雄信手裡。這份大恩他不能不還,如果鮑姓斥候能挺過眼前這關的話,日後只要自己活著一天,就要保證此人一天富貴。

「謝,謝……」鮑守信喘息著,勉強向李世民擠出一絲笑容。他之所以儘力堅持,爭取能見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後一面,為的不是報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個事情解釋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誤會。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間的爭鬥,整個大唐幾乎路人皆知。作為一名斥候統領,鮑守信自覺人微言輕,無法左右程名振的選擇。但是,憑著多年的江湖經驗,他卻固執地認為,程名振現在的做法,看似兩頭都不得罪,實際上把兩頭都得罪了個遍。太子和秦王之間的爭執沒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還好說。萬一哪他太子和秦王當中某一方獲取了最後勝利,等著洺州營的結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讓秦王感到任何怠慢。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為了周圍同甘苦共福禍的弟兄們。巨鹿澤眾人能在亂世中掙扎著走到今天不容易,誰都有維持它的責任。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安寧,縱使是粉身碎骨,鮑守信也在所不惜。

見鮑守信的眼神越來越渙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將耳朵貼在了對方嘴邊。「鮑兄弟,你還有什麼心愿沒有。只要說出來,弟兄們保證不辜負你!」

「孩,孩子……」鮑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長子將繼承你的官職。其他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我派人將他們養大。男的在我帳下聽用,女兒我親自送她出嫁!」看見救命恩人馬上就要離世,被大夥圍在中間的李世民好像也動了真感情,俯下身,大聲喊道。

「謝,謝……」鮑守信喃喃回應。眼睛卻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淚,跟著俯下身來,「守信,秦王乃重諾之人。他答應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來,弟兄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老鮑,再堅持一會兒。葯馬上就來了!」

「老鮑,不準死。你兒子還沒成親呢!」

眾將領看出鮑守信已經油盡燈枯,圍攏上前,大聲嚷嚷。這些年,生離死別已經見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幾乎都已經麻木,輕易不會因為死亡而落淚。但如今好日子已經來了,沒想到卻又要送別一名親兄弟,任誰不心如刀割?

鮑守信笑了笑,滿臉欣慰。他嘴裡已經沒血可冒,呼吸聲也越來越輕微,「教,教頭!我,我沒想到,咱,咱們還能從,從巨鹿澤里走,走出來!」

「提這些幹什麼。你好好休息,葯馬上就送來!」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鮑守信已經發涼的手掌。「葯馬上就來,你,你再堅持一下!」

「老鮑,你個沒出息的,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鮑守信的另外一隻胳膊,彷彿試圖將他從牛頭馬面那裡扯回。

鮑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淚,臉上卻帶著幾分滿足與歡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說罷,頭向旁邊一歪,就此長眠不醒。

感覺到手掌間的溫度越來越涼,程名振伸出另外一隻手,默默擦去鮑守信臉上的血漬。他不想再說什麼了,所有的話,此刻都已經多餘,鮑守信臨死之前,已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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