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四十三章 逐鹿(四 下)

送走了竇紅線,王二毛笑得直打跌,「這傻妞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呢!如果明天老竇發現咱們是受她指使救走了王大哥,那才真叫好看!」

「唉!」程名振不住的長吁短嘆。被竇紅線這麼一攪和,他現在倒不覺得太緊張了。但是心裏面卻沒來由變得沉甸甸的,彷彿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的確,竇紅線很單純,單純到了外人看起來已經有點兒傻的地步。自己和王二毛稍稍使了點伎倆,她就主動往坑裡跳。可自己這聰明人又比傻瓜強多少呢?當年進了巨鹿澤,是為了活著。後來跟張金稱翻臉,還是為了活著。如今跟竇建德又勢同水火了,依舊是為了活著。這麼多年來,敢情自己毫無寸進,始終為了活著而苦苦掙扎。

活著,掙扎,掙扎,活著,為了活著而不停地出賣,算計,然後不停地提防別人的出賣與算計。這種日子到底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竇紅線,至少她每做一件事,都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理由。都對得起她自己的良知,過後良心不會受到煎熬。

「怎麼了?捨不得那小妮子了?當年老竇可是眼巴巴地給你送上門來你都沒有要!」王二毛很快就發覺了程名振情緒不高,善意地開了個玩笑。

「哪有的事兒!」程名振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很是疲憊,「你就沒個正經時候!我只是有點累了而已!」

「累了?」王二毛的眼睛看過來,目光十分令人玩味。

「累了,也倦了!」程名振既然瞞不過,索性坦率的承認。「當日老竇說他要剷平天下不公,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些希望。如今,呵呵……」

他不住搖頭,已經不再年青的臉上充滿了苦澀。「我們不是賊,侍強凌弱,魚肉百姓者才是賊!」「今天下多有不公,我欲帶領大夥鏟之!」「殺一男人如殺我父,辱一女子如辱我母。」這些話,他已經記不清竇建德什麼時候說過的了。但每個字卻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裡。現在稍稍閉上眼睛,就會在耳邊哄響。

不是上了竇建德的當。而是在聽見這些話時,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解決的希望。有錢人要活著,沒錢人也要活著。像楊白眼那樣帶領有錢人殺窮人不是個辦法。像張金稱那樣帶領窮人把有錢人殺光也不是辦法。沒有人天生喜歡作惡,他們只是找不到出路,找不到解決矛盾的辦法而已。曾經很長時間,程名振以為,或者是故意讓自己相信,竇建德做得到。但是如今,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一樣地絕望,一樣地迷茫……

「漂亮話不能當飯吃。無論心裡想什麼,咱們首先得活著!」王二毛陪著程名振嘆了口氣,然後說道。

「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有意思么?」程名振繼續苦笑,彷彿要把心裡的所有鬱結都給笑出來。「咱們以後可有點兒慘了,古有三姓家奴,咱們反了老竇後,也快夠三姓了!」

事到臨頭,王二毛心裡反而沒程名振那麼多羈絆,把眼睛一豎,冷笑著道:「當然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是沒人能隨隨便便讓咱們去死!三姓家奴又怎麼著了?老竇也是一個鼻子兩眼睛,憑什麼他想割咱們的腦袋,咱們就乖乖地把脖子伸過去?沒這個道理吧?同生天地間,誰比誰賤多少?」

「也對,同生天地間,誰比誰賤多少!」程明哲搖了搖頭,笑著重複。同生天地間,誰比誰賤多少?既然不比別人賤,憑什麼一定要被犧牲,被踐踏?憑什麼為了別人的利益捨棄自己?這些話他平時也曾想過,關鍵時刻卻被竇紅線的清澈目光而亂了心神。猛然被王二毛一提醒,兩耳邊登時「轟!」地響了一聲,迷茫的目光漸漸明澈,嘴角上也漸漸浮現了平素的堅定。

「吃點東西吧,下一頓不知道要等什麼時候呢?」看到好朋友又恢複了正常,王二毛笑著提議。

「嗯。再最後叨擾老竇一頓!」程名振笑著點頭。起身走到跨院門口,招呼站在門口伺候的男女僕人去廚房弄吃食。

那些男女僕人們哪裡知道程名振已經是竇建德內定的階下囚,有機會替挽救了竇家軍的大英雄服務,心裡覺得非常榮幸。很快有可口的飯菜酒水送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兄弟兩個推杯換盞,喝了個不亦樂乎。

轉眼來到三更天,外邊的夜色漆黑如墨。程名振推開窗子向外看,只見整個清河縣被籠罩在一片靜謐當中。百姓家的燈火閃爍跳躍,隱隱排成數排,彷彿天空中整齊的繁星。這個郡城正在戰亂的傷痛中慢慢恢複元氣,遠處的市署衙門附近,已經隱隱重現昔日繁華。可今夜過後,不知道多少人又要妻離子散?他們會恨自己么?就像自己當年恨林縣令和張金稱一樣?自己跟竇建德兩個翻臉,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可偏偏被踐踏和被損壞的,到頭來還是他們!如果自己當年沒有拿起刀,恐怕命運也跟他們一樣吧?所有一切都被別人掌握,不知道災難合適降臨,也不知道因為何而死。

正獃獃的想著,遠處的夜空中突然有亮光一閃,隨即,又是一團更大的亮光。「得手了!」王二毛騰地一下跳起來,推開正在收拾桌案上殘羹冷炙的婢女,伸手拔出橫刀。可憐的女人們不知道外邊出了什麼事,手中杯盤碗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沒等她們哭出聲音來,更明亮的一團火焰掠過夜空,撞到了跨院內一棵矮樹下。

「咚!」聲音不大,但是整個驛站都跟著晃了一晃。火焰跳動了一下後迅速騰起,順著澆過油的箭桿爬上樹梢。樹梢上,幾片乾枯的枝葉跟著燃燒了起來,剎那間濃煙滾滾,紅星飛濺。

「怎麼回事?」有人在黑暗中喊道。更多的人影從廂房竄了出來,是各路豪傑的貼身侍衛,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反應速度和臨戰經驗都非常人能及。

又是幾枝火箭飛入,亂紛紛落進周圍各個臨時被征做驛館的院子。或者落在空地上,孤獨地燃燒,或者射中的門窗樹木等易燃物品,引發更大的混亂。所有居住在驛館中的人都被驚了起來,搶出門外,亂鬨哄地擠做一團。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地方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好盡量把自己的貼身侍衛集結到一起,隨時準備拚命。

很快,外邊的叫嚷聲就給出了大夥確切答案。「奉竇王爺命,誅殺叛賊!」蔣百齡一手揮刀,一手提著火把,帶領著二十幾名壯漢沖了進來。沿途遇到擋路者,不問青紅皂白,全是一刀劈翻。

「奉竇王爺命,誅殺叛賊!」院子外的黑夜裡,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大叫。不知道多少人稀里糊塗腦袋落地。驛館中的豪傑們立刻明白過味道來了,這哪裡是誅殺叛賊,分明是藉機把大夥一網打盡。

「竇建德壞了心腸,準備黑吃黑,大夥快走啊。糾集衛隊殺出去!」彷彿跟大夥想到了一塊兒去了,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叫嚷。隨即,王二毛、程名振兩人高舉橫刀,帶頭撞向了正在胡亂殺人的「老沐」。他們哥兩個武藝高強,「老沐」很快不敵,帶著十幾名惡漢倉皇敗退。院子外,卻有更多的火箭射了進來,將整個驛館照得通亮。

大夥的心也被照得通亮。不用再猶豫了,沒看見連為了竇家軍立下汗馬功勞的程名振都奮起抵抗了么?聽說王伏寶也落進了大獄裡。既然竇建德翻臉不認人,休怪我等無情。緊跟在程名振等人身後,時德睿、王薄、楊公卿帶領貼身侍衛殺了出來。只要有人敢攔路,不管他是不是竇建德派來的,當頭就是一刀。

埋伏在驛館附近的竇家軍精銳也亂成了一鍋粥。事發突然,他們根本弄不清「老沐」口中的命令是真是假。但既然被監視的對象都衝出來了,大夥至少需要把他們給堵回去。在低級軍官暈頭轉腦的命令下,驚慌失措的士卒們揮舞著兵器,跑向驛館前的街道。沒等他們說出自己的目的,雙方兵器已經碰到了一起。

有人中刀倒地。有人厲聲慘叫,有人憤怒地喝罵。只要見了血,局勢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霎那間,賀客帶著親衛和監視者打在了一起,刀來劍往,血肉橫飛。霎那間,混亂由驛館附近蔓延到了全城,市署衙門、車馬行、夫子廟、清河府衙,校場,幾乎城中所有重要建築附近都騰起了火頭。一隊隊竇家軍不停從駐地衝上街道,試圖控制局勢。一隊隊披甲侍衛發了瘋般衝出校場,與竇家軍戰在了一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人敢相信對方的話,刀子亮出來後,能活下來才是唯一的道理。混亂中,程名振看到時德睿衝過自己身邊,衝散了攔路的竇家軍士卒,徑直衝向了西側城門。知世郎王薄罵罵咧咧,渾身上下被血漿濺透,跟在時德睿殺出的缺口後,朝城門方向衝去。

再大的混亂也不會持續得太久。如果在秩序恢複前殺出清河城,所有人都是竇建德砧板上的魚肉。論起江湖火併的經驗,驛館內隨便一個豪傑都比程名振多得多。所以無論今夜的事情是否出於誤會,大夥都認定了同一個道理,那就是,先殺出城去,脫離了老竇的掌控再說。如果殺錯了人,過後當面再向老竇道歉就是。如果稀里糊塗死在亂軍當中,可就什麼機會都沒了。

一隊竇家軍士卒斜向衝來,試圖封堵眾人的去路。王薄第一個迎了上去,揮刀擋住帶隊的將領。時德睿撲向左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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