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三十六章 逐鹿(一 上)

已經半夜了,竇建德卻發現自己一點困意都沒有。

他不敢閉上眼睛。只要一閉上眼睛,全身包裹著戰甲的幽州鐵騎就會從睡夢中向他衝來,在這股鑌鐵洪流面前,人的身體顯得是如此的脆弱。前營被踏扁了,中營也被踏扁了,忠心耿耿的親兵們衝上前去阻截,在敵人的戰馬下變成了一團團血肉。文官們在逃,武將們在逃,督戰隊居然也在逃!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整個大營變成了修羅地獄。

關鍵時刻,只有王伏寶帶領千把人迎了上去,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鑌鐵洪流。關鍵時刻,只有程名振的洺州營還保持著隊列,衝到一條血河邊,為所有人殺開一條退路。

王二毛來了,杜鵑來了,連同病得只剩下半條命的郝五爺也來了。他們身後都帶著一波洺州子弟,將擋路的敵軍殺得狼狽逃竄。那可是兩萬敵軍啊,比易縣之戰博陵軍和幽州軍加起來的人數還要多……

「吁……!」竇建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伸出乾枯的手指去揉跳動的眼皮。他知道自己這些天為什麼總做噩夢了,不僅僅是因為戰敗留下的陰影,還有對潛在危險的直覺。北伐之戰,是程名振憑著一己之力,保住了大軍的給養。也是程名振憑著一己之力,擊敗柴紹,粉碎了敵軍三路合圍的圖謀,為大軍保住了南撤的通道。但是,洺州營對外一直號稱只有五千兵馬,而濡水河之戰,有人目睹洺州營至少出動了三萬大軍。

即便扣除石瓚的那一萬弟兄和觀察誤差,想逼迫左翊衛大將軍柴紹帶兵倉皇退走,洺州營至少也得出動一萬到一萬五千人。所以,程名振一直堅持上報的五千子弟,純是在掩耳盜鈴!一萬五千人馬,並且全是精兵,他程名振到底想做什麼?

不是竇某人多疑。這些年來,他親眼目睹的慘禍太多了。若不是他竇某人對來自身邊的危險一直有著常人能及的直覺,他自己早就變成了豆子崗中的一把枯骨。眼下竇家軍新敗,士氣低迷,瓦崗軍又趁機越過黃河,一舉奪取了聊城行宮。如此困窘時刻,誰能保證洺州營這支依附人馬不生出二心?

想到瓦崗軍的行為,竇建德的太陽穴就有根筋突突直跳。他千算萬算,連自己可能兵敗的情況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到李密會趁機在自己背後出手。這不是自尋死路么?西邊跟王世充打得熱火朝天,南方跟宇文化及拼得沒完沒了,北邊再向竇家軍伸手,他李密還真當自己三頭六臂,可以輕鬆對付來自四面的威脅了?!就算瓦崗軍實力強橫又怎麼樣?再強能強國李老嫗的唐軍去?人家現在可是坐擁河東、隴右、山南三道,還有羅藝的幽州軍,李仲堅的博陵軍捨命相幫。如果其他諸侯不連橫應對,早晚會一個個死在李老嫗手裡!

對於天下大勢,竇建德自問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次只所以力排眾議,在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也要堅持北伐,一方面是為了圖謀博陵六郡的膏腴之地,另外一方面,就是看出了河東李家的強大潛力。如果不趁著現在其內部整合沒有完成之時將其發展勢頭遏制住,將領天下群雄肯定要面對一個幾乎無法抵抗的敵人。可惜,這次北伐功敗垂成。可惜,李密無目,居然為了眼前蠅頭小利,破壞了整個連橫方略。

「大哥,夜深了!」曹氏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打斷了竇建德漫天飄舞的思緒。回過頭,他看到了一雙關切的眼睛。只有這雙眼睛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無論貧賤富貴,都始終追尋著自己的身影。

「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吧,你已經三天沒合眼了!」不待竇建德回應,曹氏溫溫柔柔地走上前,伸手替他整理書案。「今天干不完,明天再干。誰都不是鐵打的……」

以往她這麼絮絮地念叨一番,竇建德肯定會笑著站起身,跟她回去安歇。可是今天,這一招突然失靈了。竇建德輕輕地按住了她的手,然後笑著敷衍道:「你先去歇了吧!我馬上就去。別忙活了,桌案上的東西,一會我會讓內史來收拾!」

「大哥!」曹氏溫柔地抬起眼睛,與竇建德的目光相對。在丈夫了眼裡,她分明看到了濃濃的疲憊與焦慮。即便當年被困在豆子崗內時,丈夫面孔也沒像現在這般憔悴。這場仗傷得他太深了,沒有一年半載估計很難緩過頭來。

「去睡吧,別等我!男人在吃,女人在睡!」竇建德故作輕鬆地說了句玩笑話,鬆開手,示意妻子離去。睡覺,都到了這個時候了,自己哪敢再貪睡?負責斷後的曹旦音訊皆無,李仲堅和羅藝會不會藉機南下也沒弄清楚!數萬新敗下來的大軍需要儘快安撫,南下抵抗瓦崗軍的隊伍需要儘快派出。還有一大堆文武官員,以及一大堆被瓦崗軍從聊城「禮送」出來的官員家眷,把他們放在哪?竇家軍的新都城設在哪?沒一樣不迫在眉睫。

「嗯!」曹氏不敢違逆丈夫的意思,緩緩地站起身。臨走之前,她眼神忽然一亮,低聲建議道:「要不,妾身命人把宋先生請來。您不是說宋先生是咱們這裡第一聰明人么?」

「嗯!」竇建德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又笑著搖頭,「你下去吧,我自己命人叫他。否則,他又要板著臉說什麼後宮干政了。」

曹氏笑了笑,轉身離去。目送著妻子的背影在屏風後消失,竇建德搖搖頭,輕聲嘆氣。妻子如果是個男人就好了,那樣自己就可以將其作為左膀右臂。雖然她的目光未必長遠,但至少她對自己忠心。而現在,自己最需要的不是什麼聰明人,而是毫無保留的忠誠。

在展開新的一本奏摺前,他再度嘆了口氣,沖著外邊喊道:「來人,去把孔侍郎請來,孤有事需要跟他商量!」

「諾!」當值的親筆竇恆大聲答應,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趔趔趄趄往大堂里蹭。竇建德聽到了這小子的腳步聲,抬起頭,低聲呵斥,「還不快去,進大堂里來幹什麼?」

「主,主公!」論輩分,竇恆是竇建德的本家侄子,從小叫慣了對方叔叔,改為主公很不習慣,「剛才,剛才嬸子建議……」

「滾出去!」竇建德抓起一塊青銅鎮紙,作勢欲砸。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從沒見竇建德對自己發這麼大火氣,竇恆嚇得轉過身,連滾帶爬地向外逃竄。這幅慌慌張張的模樣讓竇建德心頭怒火更盛,將鎮紙瞄準侄兒的後腳跟兒丟下,隨即大聲呵斥道:「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軍國大事,哪輪到有你一個小小侍衛插嘴!」

「唉!唉!末將知道錯了,主公息怒!」一邊跑,竇恆一邊向自己的族叔道歉。頭也不敢回,徑直奔文官們暫時安歇地方奔去。同時在心裡暗罵道:「該死的宋正本,你又怎麼得罪七叔了,害得老子跟著你吃掛落。好在老子機靈,沒給七叔砸中,否則,保管三天起不來炕!」

對於這個疲懶的晚輩,竇建德也無可奈何。因為起義的時間早,他的近親除了少數幾個逃離生天外,幾乎被官府斬草除根。所以,在他心裡,將親情看得非常重。有時明知這樣會令一些人侍寵而驕,也不想有所改變。因為這是他竇建德欠家人的,今生必須有所補償。

出於這個原因,他縱容妹妹紅線任性胡鬧,寧可留在家裡做老姑娘也不嫁給王伏寶。出於同樣原因,他對曹旦和王伏寶兩個也一直信任有加,最好的士卒,最好的兵器,全都撥給了二人。期待二人能夠成為自己的韓信、樂毅。但北伐一戰,竇建德一邊想,一邊搖頭。自己麾下還是人才匱乏啊,沒有一個能挑大樑的帥才。王伏寶勉強堪用,偏偏又在關鍵時刻總給自己上眼藥……

正信馬由韁地想著,孔德紹已經奉命到來。在大堂中央長揖及地,口中動情地呼叫道:「臣等無能,害主公深夜亦不得休息。死罪,死罪!」

明知道對方的情意都是裝出來的,竇建德疲憊的心裡依舊感到一絲溫暖,抬了抬手,笑著吩咐:「孔侍郎別客氣了。孤也是一個人悶得慌,才派人把你給叫來。希望沒打擾你休息!坐吧,來人,給孔侍郎倒茶!」

「不敢,不敢。主上有召,乃臣下之幸。孔某即便再有三個膽子,也不敢繼續貪睡!」不愧為大儒之後,從孔德紹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是令人耳順。

竇建德目送孔德紹落座,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抿了幾口,然後笑著問道:「你家人都好么,聊城失陷時,可曾受到波及?」

孔德紹立刻站了起來,拱手致謝,「勞主公挂念。他們都在路上了。聊城失陷時,賊人畏懼主公威名,沒敢傷害臣的家人!」

「坐下說話!」竇建德笑著命令,「沒人受到傷害就好。否則,孤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主公言重了!」孔德紹再度躬身施禮,「臣既然以身許國,臣之家人亦為主公之仆,死於國事,乃其本分所在。豈敢心中怨恨主公!」

「坐下說話,坐下說話!」聽孔德紹如此回應自己,竇建德心情大好,連連擺手,命令對方不要多禮,「孤身為一地之主,卻連屬下的妻兒老小都護不得,說起來真叫人慚愧。唉,都怪這沒遠見的李密!等孤緩過這口氣來,非叫他十倍償還不可!」

「多行不義必自斃!主公無需再為將死之人耿耿於懷!」孔德紹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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