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快哉風 第三百一十九章 問鼎(四 中)

話雖這麼說,可誰也不知道明天形勢又會向哪個方向演變。為了不影響軍心,大夥又商量了幾句守夜、布防的細節,然後便各自分散開,躺在糧車上休息。

第一次讓大夥失望,程名振翻來覆去無法合眼。秋風裹著夜露穿透皮甲,讓他渾身上下都涼颼颼的,從牙齒一直涼到骨髓里。附近的士卒顯然也沒能入睡,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偶爾有身體瘦弱者熬不動夜寒,「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牙齒像剁肉餡般響個不停。

「他奶奶的!」程名振披著毯子坐起,抬頭張望遠處的敵營。不愧為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銳,即便在野外草草搭建的營寨,也整整齊齊非常有章法。高高豎起的旗杆上,有燈籠不停地亮亮滅滅,就像野狼看向獵物的眼睛。他們已經盯住了,已經豎起耳朵,已經伏下身體,只等著最後的一次撲殺。

沒來由的,程名振就感覺到有些畏懼。這可是他身上從沒出現過的情況。再此之前,他領兵應對過大隋官軍,綠林豪傑。多次在死亡邊緣上打滾。但沒有一次,心裡像今天這般不安寧。

對方的策略很簡單,簡單到他仔細琢磨一會兒就能琢磨出全部來龍去脈。對方的兵力很單薄,單薄到他只要不顧軍糧,絕對可上前一較輸贏。但簡簡單單一條卡斷糧道的計策,稀稀落落千十號人,卻讓行伍多年的他束手無策。非但是他束手無策,恐怕今夜,整個竇家軍上下都沒人能平安入睡。就為了這區區一千人,就為了這簡簡單單一條妙計。

不,那不算妙計,甚至連詭計都算不上。光明正大而來,明刀明搶,卻令人無法從容應對。陽謀!猛然之間,程名振心頭湧上這樣兩個字,忍不住搖頭苦笑。這是如假包換的陽謀,堂堂正正而來,卻比陰謀詭計更難以招架。就像鐵鎚砸雞蛋,完全憑藉實力。一鎚子下來,管你雞蛋是有何千條妙計,都是連皮帶黃子搗個稀爛。

我是不是太陰柔了些?彷彿有一盞燈在心頭亮起,令他雙目咄咄放光。自從加盟竇家軍之後,自己日日想的就是如何與人斗心機,如果在夾縫中求得一夕平安,卻從沒想到自身實力方面。倘若自身實力足夠硬,即便不想方設法討好竇建德,他難道敢於對自己動硬不成?而如果自身實力不夠,即便再卑躬屈膝,只要對方心中生厭,一樣會令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不光是在為人處事方面,包括在領軍打仗方面。想當年,面對桑顯和的數萬官軍,自己何嘗像現在這般患得患失過。如今,不過是李仲堅麾下的一千輕騎,自己居然想這兒想那,就沒想過鼓起勇氣,與對方放手一搏!

「他奶奶的!」剎那間,程名振如同被醍醐灌頂,眼前再度一片通明。「戰就戰,怕有何用!」他喃喃自語,然後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寂靜的夜色中,笑聲聽起來異常地清晰。眾將士抬頭望向他,心中覺得好生震駭。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仰視的緣故,這一刻,大夥都覺得程名振彷彿又長高了些。高大魁偉,彷彿轉眼間又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

笑過之後,程名振自己也覺得渾身上下好生輕鬆。四下環顧,笑著說道:「沒事!大夥接著睡,放心大膽的睡。今夜,我保證敵人不敢前來進攻。明天正午,如果賊人還死纏爛打,我就帶你等割了他們的腦袋,拎著去向竇建德邀功!」

「嘿嘿嘿嘿!」周圍的將士們全笑了起來,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有道是,將乃三軍之膽。特別是對於洺州營這種由主帥一手帶起來的隊伍,程名振的一舉一動,絕對影響著軍心能否安穩。見到主將如此自信,大夥心裡也都感覺踏實起來。下半夜,再無人擔憂會不會遭到敵軍偷襲,明天會不會平安將糧草送到,整個運糧隊內鼾聲四起。

如雷的鼾聲中,程名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睡夢裡跟對手不知道戰了多少回,醒來後,豪情順著頭髮梢往外冒。「在東側的車牆上開幾個小門,不必擔心敵軍殺進來。讓大夥輪流出陣去撿乾柴生火做飯,咱們守著這麼多糧食,怎麼著自己也得吃頓熱乎的!」揮了揮手,他大聲命令,然後手持長槊跳上糧車,靜靜觀賞天地間的風景。

站在糧車之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博陵軍的一舉一動。他們顯然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洺州營這邊的變化,有人迅速將新情況報了上去。不一會兒,宿將張江從中營走了出來,站在馬背上向東張望。遠遠地,他的目光好像跟程名振的目光碰了一下,然後慢慢移動開去。隨即,博陵軍營地又恢複了安寧,將士們開始有條不紊地生火,準備新一天的早餐。

待兩軍將士都吃過早飯之後,博陵精銳拔營,又緩緩地向運糧車逼了過來。還是於二百步左右勒住坐騎,宿將張江帶了兩個侍衛出陣,囂張地叫喊道:「程將軍,昨夜休息得可好。今日能否領軍出陣與我一戰?」

「能與齊郡英雄會獵於野,程某求之不得!」程名振在糧車上哈哈大笑,非常自信地回應。「然而,運糧重任在肩,不敢因私而廢公。如果張將軍真有切磋之意,不妨直接走到我的軍中來!」

說罷,用力一揮手,居然命人將西側的車牆也開了幾個丈許寬的大門。恭候博陵精銳分頭殺入。

張江見此,心中暗道一聲佩服。笑了笑,輕輕擺手,「既然程將軍放心不下你的糧車,張某就不好勉強了。今日天氣不錯,你我一起喝幾盞,共賞秋色如何?」

「前輩相邀,敢不從命。」程名振拱手稱謝。回過頭,命人取來幾塊熏過的豬腿,「我這裡剛好有下酒菜,張將軍儘管來取!」

「好說!」張江笑著點頭。轉身沖背後的大軍一擺手,「取幾袋子酒來,讓程將軍嘗嘗我上谷佳釀!」

兩名侍衛答應一聲,策馬離去。數息之後,果然拎著五六袋子酒水返回。張江自己留下了三袋子酒,剩下的數袋交給侍衛,伸手一指程名振,「給程將軍送去。一袋子酒換一條幹豬肩,切莫讓他佔了便宜!」

侍衛答應一聲,縱馬衝到車陣之前。程名振也不閃避,伸手下探,接過酒水。然後抓過同樣數量的干豬腿遞了過去。「請張將軍嘗嘗我洺州熏彘肩!切莫客氣!」

侍衛拱拱手,接過熏豬腿,疾馳而去。張江接過熏豬腿看了看,然後哈哈一笑,翻身下馬。在兩軍陣前找了塊石頭當桌案,以腰間橫刀當菜刀,切肉而食。程名振這廂也不客氣,解開裝酒的皮口袋,開懷痛飲。

從天明到現在,雙方沒放一支箭,但彼此之間的爭鬥卻一刻都沒停止過。與昨晚的畏手畏腳不同,今天的程名振,完全憑著自身實力跟對方鬥了個旗鼓相當。再沒半分忐忑不安的模樣。張江見此,知道年青人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容易對付,用手抹了下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不錯,你人不錯,這肉也不錯。可惜太少了點兒,不夠我麾下弟兄分。我軍中還有不少好酒,跟你換肉如何?」

「一袋子酒換一條彘肩,這買賣對我來說太虧。五袋子酒換一條如何?」程名振本來在糧車上盤膝飲酒,見張江站了起來,自己也起身相陪。

「好,我三百袋子酒,跟你換六十條彘肩。看你年齡小的份上,讓你占些便宜!」張江拍拍手,非常爽快地答應。

「就這樣辦。多謝張將軍相讓!」程名振也不客氣,立刻命人從糧草車中取出熏豬肩,推到張江的陣前交易。雙方互相看著對手,笑呵呵地完成了一筆買賣。然後又相互示意著舉起酒來,一齊痛飲。

幾口烈酒下肚,張江的表情愈發豪邁。伸手捋了捋頦下短須,笑著說道:「若不是兩軍陣前,張某真願意交你這個朋友。但軍令在身,容不得循私。你回去準備吧,張某可要放火燒糧了!」

程名振笑了笑,向對方輕輕拱手,「即便在兩軍陣前,程某依舊願意交張將軍這個朋友。有什麼招數將軍儘管使來,程某接著便是!」

聞此言,張江又是一愣。上上下下看了程名振好幾眼,然後搖搖頭,打馬而去。回到本陣後,他立刻開始整頓隊伍。千餘騎兵迅速組成一把尖刀,刀尖處,正直糧車陣的中心。

程名振也立刻改變對策,將糧車重新合攏成一個方陣。依舊是長槊陌刀在前,弓箭手在後。像個刺蝟般,令對方無從下口。張江帶領著騎兵試探了幾次,除了挨了數場箭雨後一無所獲。好在博陵軍的鎧甲足夠結實,倒也沒人受到致命傷。而博陵軍將士們射到車陣中的火箭或者被盾牌擋住,或者被冷水澆滅,也沒能給洺州營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三番五次試探之後,雙方都覺得厭倦了。再度拉開距離,偃旗息鼓。「張將軍可帶足了糧草,弟兄們忙碌了一上午,也該吃頓正餐。如果糧草不濟,儘管派人到我這裡來取!」這回,輪到程名振主動了,站在糧車之上,大聲相邀。

「不必客氣。還是留著些給竇建德吧!」張江知道程名振在向自己示威,也不著惱。命人弟兄們原地下馬,將養體力。

轉眼之間到了正午,對峙雙方依舊沒能想出速戰速決的辦法。所以乾脆罷斗,各自享用戰飯。飯正吃到一半的時候,幾匹駿馬飛速衝來。馬背上的斥候跑到張江身前,跳下坐騎,低聲稟報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