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九十五章 浮沉(一 中)

竇建德之所以在巡視地方時不辭勞苦地將眾賢達帶在身邊,為的就是藉助平恩等地的現實情況給所謂的「名士」們上一堂課,讓他們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這些人拒絕合作,竇家軍依舊能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不至於越治越亂,民心盡失。

換句話說,他希望眾人明白。眼下他對世家大族的需要程度,遠不如世家大族對他的需要。即便像前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高士達那樣對有錢人和讀書人大開殺戒,竇家軍崛起的勢頭依舊不可阻擋。而如果世家大族和讀書人不抓緊最後的機會搭上竇家軍這輛高速賓士的馬車的話,日後恐怕就不會再有那麼好的機會了。長樂王幕府的職位很有限,地方官員的名額也很有限,賢達名士們不願意干,竇王爺自然能找到願意乾的人。大不了將麾下那些讀書不多,能力和名望一般,但是忠心耿耿的親信嘍啰們全送到平恩來,在程名振帳下調教上半年。待這些人學成之後,足以頂上地方牧守的缺兒。

到那時,即便長樂王對名士、賢達們還像現在這般客氣,名士們背後的家族之利益也很難保證。有道是現官不如現管,真的有官員發作起來,給治下大戶穿幾雙小鞋子,難道竇王爺還能為了幾個拿來當擺設的名士怪罪麾下忠臣乎?

上述道理不必明說,稍稍點點,當事雙方立刻心裡明白如鏡。因此,接下來的旅程不可謂不愉快,每到一處,沒等竇建德做表率。已經有賢達、名士們搶著跟屯田官員和百姓們交流起來。從借貸償還的時間,到官府的支持範圍。從各個屯田點起步時的規模,到每個屯子最後賦稅上繳能力,林林總總,唯恐有所錯過。

還甭說,賢達們既然能在地方上闖出一番名頭,悟性和學習能力的確遠超常人。連續幾個發展時間不等的屯田點走過後,他們立刻將平恩縣的各項屯田政令吃了個透。非但如此,在程名振等人摸索出來的屯田規範中,有很多政令和施行方法疏漏甚大,完全靠著用人得當,百姓們懂得感恩,才避免了有借無還,懲勤護懶情況發生。名士們結合魏晉以來留下的軍屯和民屯記錄以及各個處理政務經驗,很快便提出了恰當建議,堵死了屯田規模擴大後,有刁民趁機鑽空子的可能。

既然馴服「英才」的目的已經達到,竇建德便不想於程名振的地盤上耽擱太長時間了。耐著性子又看了四、五處屯田點兒後,找了個恰當機會,他笑著建議:「看別人種樹吃桃,不如自己回家挖坑。眼下河北各郡荒蕪之地有的是,大夥可以趁著春天剛至,一邊做一邊學。有什麼麻煩,直接寫一封信送到程郡守這兒來,請他指點一番,想必他也不會跟大夥藏私!」

「呵呵,聽主公如此一說,臣等真的有些心癢了!只是不知道千歲能否撥出一、兩個小屯子來,讓微臣試試此行所學?」郝孟正最為機靈,立刻上前主動請纓。

到了這個時候,再端著架子不肯下來的者就是傻子。楊德清、劉文善等人也上前幾步,大聲附和,「微臣不才,願做一屯田吏,為千歲盡心,為百姓謀福!」

「不急,不急!」竇建德心裡這個暢快啊,比大三伏天喝了冰糖水還通透,「以爾等之才,豈能只做一個地方小吏?咱竇家軍治下如今有五郡三十餘縣,縣縣都缺人治理。日後咱竇家軍越來越大,爾等就要治郡、治道,進而治國。只要爾等肯盡心做事,日後重現太平,孤定不會忘了爾等輔佐之功!」

「主公大仁大義,臣等沒齒難忘!」眾賢達無論心裡怎麼想,至少此刻都低下了高傲的頭。

沒辦法,大隋朝就像個遲暮之間的老太太,眼看著一天兒不如一天兒。這個時候去替朝廷效忠,純屬不智;南邊的李密號稱應了天命,卻對一手扶持他上位的翟讓大開殺戒。這天下誰對李密的功勞能大過翟讓去?既然明知自己不如翟讓,還硬往李密身邊湊合,那不是活膩煩了么?

再往南,杜伏威的實力還不如竇建德。朱璨是個食人魔王。西邊的李淵倒是聲勢浩大,可前有曲突通,後有劉武周,前途一時看不分明。舍了李淵,再往下數便是北邊的李仲堅和羅藝。但李仲堅持身過正,水至清則無魚。羅藝則狂傲不羈,誰送上門都未必受到待見。

細算下來,竇建德也就成了不二之選。且不說他為人寬厚,明知道大夥在刻意應付依舊禮敬有加。就憑著他治下襄國郡這番安寧景象,隱隱也露出了幾分帝王之資!

能夠在兩晉南北朝這數百年大動蕩中留存下來的大家族,自然有其過人的適應能力。當下,眾賢達、名士們紛紛上前,借著與竇建德探討如何治理地方的機會,大表忠心。程名振對這一套很不喜歡,但身為人臣,他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待眾人的馬屁潮稍稍落下後,從人群後走出來,躬身挽留:「這些天走下來,臣自覺受益頗多。主公何不多留幾日,也好讓臣多受些點撥?」

「不留了,不留了,河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情呢。再說了,這麼多人吃住都要你來支應,時間一長,地方上肯定受不了!」竇建德笑著搖頭,表情就像是一個看到自家子侄有出息,滿懷欣慰的老漢。「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孤麾下第一治亂能臣。今年襄國郡初建,孤不敢多勞煩你。待地方上完全穩定下來,各項事務都走上了正軌。你還是要到孤身邊來,做謀臣還是做武將,孤隨你的意!」

「臣何德何能,敢讓主公如此器重!」程名振聞言,趕緊躬身推辭。他現在倒相信竇建德對自己沒惡意,但守著自己的起家根本,心裡邊總是覺得更踏實些。況且眼下竇建德身邊的能人賢士越聚越多,真的入了朝,自己未必能顯出什麼本領,日子過得也不會像在襄國郡這般隨意。

竇建德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閃而沒,「不急,不急,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如今襄國郡也的確離不了你。日後即便到了孤身邊,襄國郡事務也得由你來兼管,別人對這地方不熟,貿然前來,做事未必有你穩妥!」

「主公愧殺臣了!」程名振躬身致謝,臉上表情誠惶誠恐。

二人之間的對話,被眾文臣一字不落聽在耳朵里,登時激起一片羨慕之色。大夥心裡都清楚,襄國郡在竇家軍治下的地位很獨特。竇建德只要各地打上他的旗號即可,選官、派稅以及地方政令,一概不予插手。而竇建德那句「即便到了孤身邊,襄國郡的事務也有你來兼管」,等於變相承諾給予程名振裂土封茅的權力。入朝時可為將為相,出朝後自領一地一國!算起來古之周公、召公,地位也不過如此!

感恩的話,竇建德不需要聽得太多。笑了笑,繼續問道:「這次來,我怎麼沒見到郝五?他是不是閑不住,又跑到哪去彎弓打獵去了?」

程名振想了想,笑著回應,「五叔這兩年身子骨不大好,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孫六叔說是寒氣入肺,建議他不要老守著水窪子,去南邊找乾燥暖和地方療養。所以,今年冬天他便去了邯鄲,把冬春之交這波寒氣避過去,待天暖和後,才能再轉回平恩來!」

「哈,他還越活越嬌貴了!」竇建德聽完,覺得好生可笑。「他郝老刀當年可是光著膀子走塞外的,暴風雪裡都沒凍死的,如今可好,一點點寒氣就避之千里!」

「王爺如果一定要見他,請在平恩縣再停留幾天,臣這就派人接五叔回來!」程名振陪著笑臉,低聲說道。

「不必了!嗨,這郝五真沒出息,這麼快就老了!」竇建德笑著搖頭,為郝老刀的虛弱好生遺憾。「想當年,孤曾經跟他大冬天一塊兒在巨鹿澤裡邊鑽冰窟窿撈魚,一口氣能在冰水裡蹲半個時辰。這才幾年啊,沒等孤頭上見白髮呢,他倒先不中用了!」

「千歲龍行虎步,身子骨自然不比尋常!」程名振笑著拍竇建德馬屁。關於郝老刀的情況,他的確沒有說謊。自從前年開始,非但郝老刀一個,杜疤瘌,孫駝子這幾位巨鹿澤元老,身子骨也都一天不如一天。據孫駝子自己分析,可能是因為長時間在澤地里居住,濕氣已經沁入了內髒的緣故。想短時間內藥到病除基本沒有可能,最好的辦法便是找乾燥溫暖村落長時間靜養。

「什麼龍行虎步啊,你可真會說話!」竇建德搖了搖頭,彷彿想起了過去的歲月般,滿臉深邃,「想當年,我跟孫大當家,張金稱,郝五,都是一個頭磕到地上的好兄弟。嗨,誰料後來造化弄人。對了,孫大當家的墳還在巨鹿澤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讓我去給他墳上添把土!嗨,他當年被逼無奈才落了草,一心想著洗脫罪名,重頭過上安穩日子。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看到咱們現在這樣,心裡邊不知道該多高興。」

說著話,他的眼睛變瑩潤起來,隱隱可見淚光。程名振想了想,低聲勸道:「主公不必傷感,臣這就派人去巨鹿澤裡邊探路。有個三五天的光景,肯定重新找到入澤路線。」

「麻煩不麻煩?三、五天的時間夠么?」竇建德精神稍振,看著程名振的眼睛,期盼著問。

「那裡邊的情況,主公想必也知道。一年四季,每個季度水位都會有所變化。自打去年燒了聚義廳後,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派人進去過。道路必須重新找,因此不知道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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