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九十一章 飄絮(七 下)

「這……」程名振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竇建德對自己過去的情況掌握得竟然如此仔細,照這樣算來,洺州營回到平恩後的種種動作,恐怕也難逃對方的法眼了。

但竇建德突然提起徐茂公,到底是要幹什麼?儘管心中驚雷滾滾,他臉上依舊努力帶著平靜的微笑,想了想,低聲回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因為他們曾經收留過王二毛,所以雙方有過些往來。但後來瓦崗軍背信棄義,臣也就跟徐茂公斷了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竇建德猜出程名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笑著擺手,「你以前跟他們有什麼交情,那都是以前的事情,關我老竇屁事。我老竇要是在乎這些,就不必把自己送到你衙門中來了!」

「主公之信任,臣,臣沒齒難忘!」程名振慚愧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拱手謝罪。竇建德的話說得很在理,如果不是出於對他程名振極大的信任,即便武藝再好,誰肯連個親兵都不帶,隻身跑到平恩縣衙中來?萬一洺州營暴起發難,那不是等於送羊入虎口么?

「什麼臣不臣的,坐下,看你站著我頭暈!」竇建德大笑著站起,走到程名振身前,雙手按住對方的肩膀。「坐下,論公,咱們是君臣。論私,你叫我一聲竇叔也不為過。彼此之間雖然隔得有些遠,但情意卻不能生分了。否則,當初又何必硬要走到一塊呢?」

「是。主公所言極是!」感覺著肩膀上傳來的壓力,程名振緩緩坐了下去。心中,千百種滋味交織而起。無論對方是刻意做作也好,有心拉攏也罷,敢於單騎入平恩,僅這份膽氣,就足以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自己對竇建德又做了些什麼呢?虛與委蛇?陽奉陰違?小心防範?如此種種,哪一條應是一個臣子所為?但不這樣做的話,綠林中那些血淋淋的屍體又在眼前晃動著,讓他夜夜無法自安。笑裡藏刀,翻雲覆雨,哪一場血雨腥風暴發之前,不曾經是陽光明媚?

「坐下,坐下,看你,何必這麼緊張?」感覺到程名振身體的僵硬,竇建德繼續笑著安慰。「我之所以問你認識不認識徐茂公,不是想責怪你。我是想跟徐茂公聯絡,希望你能從中穿針引線!」

「主公要聯絡徐茂公?」程名振的身體又是一僵,彷彿比剛才被問到自己跟瓦崗寨的交情時還要驚訝,「他可是瓦崗軍的三當家!」

「那都是老黃曆了!」竇建德輕輕搖頭。「你還不知道吧,翟讓被李密給剁了,徐茂公也丟了半條命。只因為李密要借他的手收服瓦崗內營,所以才沒有下令殺他。」

「什麼時候的事情?!」程名振的兩眼瞪得滾圓,差點又從座位上蹦起來。但事實上,關於瓦崗軍內訌的消息他通過哨探送回來的情報已經有所耳聞,只是沒有竇建德掌握的詳細罷了。因此甘願裝一回傻,以便掩飾剛才的失態。

竇建德果然不疑有他,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程名振心裡那些小把戲。「此事早就已經在江湖上傳開,只是說法不一罷了。根據我派出的細作回報,應該發生於咱們攻打清河郡的同時。李密擺下了鴻門宴邀請翟讓,然後摔杯為號,將翟讓和他的心腹、子侄殺了個乾淨。單雄信被逼降,徐茂公背後中了一刀,差點兒死掉。大將程知節領兵在外,得知消息後欲回師跟李密拚命,結果不知道怎麼著,又被秦瓊和羅士信兩個說服了,把麾下萬餘精銳交給了李密……」

把竇建德的話跟自己知道的情況結合起來,瓦崗軍的變故在程名振的眼前逐漸明朗。在他看來,以李密的虎狼性情,得到裴仁基、秦叔寶等人的支持後,當然不會再甘心居於翟讓之下。所以殺主自立,這種綠林常見的作為也就順理成章地在瓦崗軍內部發生了。只可惜了徐茂公、謝映登這一干豪傑,分明是磊落英雄,從此卻陷於泥沼無法自拔。

「元寶藏被咱們從武陽郡趕走了後,就去了汲郡。不知道他採用什麼手段說服了汲郡太守張文琪,居然把整個汲郡連同黎陽倉一併獻給了李密!」說完了瓦崗軍的內訌情報,竇建德順口又拋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該死!」程名振氣得捶案,破口大罵元寶藏的無恥。「他吃的可是大隋的俸祿,怎麼毀起大隋來比誰都下得去手?這可不成,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瓦崗軍把手伸到咱們的家門口。王爺如果準備揮師南下,臣願意再披鎧甲!」

「暫時咱們還沒實力跟瓦崗軍死磕!」竇建德對程名振的表現非常滿意,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著安慰。「以咱們現在的兵力,不計代價硬攻的話,的確可以把黎陽倉拿下來。可那裡邊的糧食咱們吃不完,也運不走。下狠心燒了它,更是要被天下人唾罵。萬一李密帶著秦叔寶、程知節等人來奪,咱們就得跟他硬碰硬……」

「主公所言甚是。」程名振順勢坐穩,輕輕點頭。「但瓦崗軍已經攻下了上洛倉,此刻又把黎陽倉掌握在手,不是如虎添翼么?」

「所以,我才想通過你聯繫徐茂公啊。眼下奉命出鎮黎陽的,可正是這位瓦崗三當家!」竇建德笑著點頭,露出一幅高深莫測模樣。

「李密派徐茂公出鎮黎陽?」程名振這回真的有些驚訝了。先前無論瓦崗軍內訌也好,元寶藏獻汲郡於賊也好,他都已經有所耳聞,並且能分析出事情的起因。但徐茂公拖著半死之軀出鎮黎陽的安排,則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換了他處於李密的位置,此刻即便不殺徐茂公,也要將其軟禁起來,避免有朝一日此人打著給翟讓報仇的旗號來奪權。又怎會把此人放到距離自己那麼遠的地方,任其慢慢舔干傷口?

「獻羊於虎之計,你沒聽說過么?」竇建德話又從頭上傳來,如同迷霧背後的一絲陽光。

「李密想借咱們的手殺徐茂公!」程名振的身體顫了顫,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想必他跟瓦崗內營有過不計較舊怨的約定,所以無法對徐茂公下手。因而乾脆將徐茂公派到黎陽來,等著主公帶兵去替他除去此人!」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么?黎陽倉存糧甚巨,咱們運不完,吃不凈,也不能燒掉。損失幾千石糧食,除去一個心腹大患,這買賣如何不划算!」竇建德笑了笑,把手從程名振肩膀上挪開,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品梅。

「主公之慧眼,臣自愧不如!」程名振擦了把額頭上的津津冷汗,呻吟著說道。此言倒不是在刻意拍對方馬屁,的確,自從雙方接觸以來,無論是故意裝出來的也好,無意間流露也罷,竇建德的眼光、手段、謀略,處處都高出他不止一籌。

「你也不必過謙了。孤在你這般年紀時,各方面水準均遠不如你!」竇建德向嘴裡丟了顆梅子,品著其中滋味回應。

是人皆有虛榮之心,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莫不如此。竇建德不喜歡聽毫無邊際的阿諛奉承,但自己實實在在做出的成就,還是需要有人看得到,並且把羨慕和敬佩寫在臉上。這也是他非常喜歡跟程名振探討問題的原因。說實話,他非常喜歡跟程名振說話時的感覺。對方不像曹、王等人,需要反覆提點才能明白其中關竅。對方足夠聰明,幾乎一點就透。同時,對方又非常謙和,也不像那些所謂的名士、大賢,明明眼光和謀略都不如自己遠甚,卻非要故作高深狀。即便出乖露醜,也死撐著不認賬,彷彿主動讚賞別人一句,就會貶低了自家身價般。

「主公也不必過謙。」程名振笑著回應了。「臣若有主公一半的見識,當日也不至於被朝廷和瓦崗賊逼得幾入絕境!」

「哈哈,哈哈,你這小傢伙,嘴巴就像抹了蜜一樣!」竇建德笑著搖頭,看向程名振的目光愈發親切,「咱們就別互相吹捧了。自家人誇自家人,誇上天也沒啥用。說正經的,我想收服徐茂公,眼下你覺得有可能么?」

「臣可以儘力一試!」程名振收起笑容,坐直身體。「但主公別報太大希望!」

「為何,難道徐二不知好歹,非要死在李密手裡才甘心么?」竇建德楞了一下,驚訝地問道。

「據臣所知,徐茂公性子極為高傲!」程名振想了想,將自己的看法逐一介紹給竇建德。「他在李密手上吃了這麼大的虧,怎能輕易咽下氣去?可一旦投了主公,便等於將二人私怨變成了兩國之事。再想動手報復,可就有諸多不便了!」

「也對啊,咱們的實力目前還是太弱了些!」被屬下澆了一頭冷水,竇建德非但不惱怒,反而愈發變得冷靜。「徐茂公如果想借外人之手報仇的話,朝廷、李老嫗、杜伏威三人的實力都不比咱們差。他既然沒有投靠李老嫗和朝廷,想必也不會投靠咱們。這廝,唉!」

「主公也不必懊惱,試試總比不試要好!」見竇建德臉上的表情很是遺憾,程名振低聲安慰。

「既然沒可能,又何必徒留笑柄!」竇建德搖了搖頭,臉上遺憾的表情又被傲然取代。只是稍稍一瞬,他的眼神又迅速明亮起來,笑了笑,低聲詢問:「如果我不試圖收降他,而是暗中與他勾結呢?徐茂公總不會拒絕有人幫他恢複實力吧?」

「主公是說……」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竇建德的變化,遲疑著問。很快,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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