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七十一章 飄絮(一 上)

收到元寶藏的信之時,竇建德正在行軍途中。閱讀完全文,他大驚失色。皺著眉頭向程名振追問:「信什麼時候送來的,怎麼會送到你的手裡?」

「末將麾下一名姓鮑的兄弟被元寶藏所擒,元寶藏讓他帶信給末將,他不得不從。給主公的信就夾在同一個信囊里,末將不敢隱瞞,趕緊給主公送了過來!」程名振心裡好生沮喪,拱拱手,低聲回應。

「哦,原來如此。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竇建德聞言,先是楞了楞,然後恍然大悟。元寶藏把信加在給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於竇家軍內初來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將信吞沒。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拖沒接到元寶藏的信,繼續攻打已經變成瓦崗軍屬地的武陽郡。可被對方一封信就嚇得中途撤軍,自己這個大當家也做的太令弟兄們失望了。以後若是跟瓦崗軍爭奪天下,大夥誰還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氣。

想到這層,竇建德放鬆了語氣,笑著問道:「那位鮑兄弟在哪,他……,呵呵,程將軍為人仔細,想必已經問過他的話了!」

「屬下已經問過了,主公如果需要,現在就可以把他叫過來!」程名振輕輕點頭,回應得沒精打采。他倒不是因為竇建德說話時小心翼翼而沮喪,畢竟雙方剛剛走到一起,還需要時間來適應彼此的習慣。他之所以覺得晦氣是因為此事又牽扯上了瓦崗軍。以自身的經驗來看,凡事與瓦崗軍、李密扯上瓜葛的,就沒一件令人順心的。王德仁剛剛背後捅過自己一刀,轉過頭來,卻又變成了江湖同道,擋著自己不得向武陽郡上下尋仇。

「不必!」竇建德輕輕擺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如今,武陽郡還剩多少殘兵?士氣如何?」

「六百出頭,士氣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快速報出竇建德需要的數據。「我軍若揮師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殘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竇家軍現在的實力,也有足夠的把握攻破武陽。但瓦崗軍的存在令此戰變得驟然複雜起來。聽從宋正本的勸告,眼下竇建德打的是天下豪傑攜手推翻暴隋旗號。正是憑著這面大旗,他才能順利地將河北各地的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山寨、綹子逐一收攏於麾下。如果這個時候就跟瓦崗軍反目,難免不落人出爾反爾的口實。即便武陽郡的實力再弱,戰事進展再順利,底下也會有人議論紛紛。

可放著武陽郡不打,對竇家軍的發展又極為不利。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間偏上位置,如一個水閘般,把東側的平原、渤海兩郡與西側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斷開來。日後如果竇家軍與瓦崗寨有了齷齪,瓦崗軍只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竇家軍的勢力切成完全獨立的兩段,首尾難顧。

除此之外,洺州營諸位弟兄的感受竇建德也不得不考慮。武陽郡三番五次地主動向洺州營尋釁,洺州營早就準備下重手討還血債。如果他出言阻攔,身為主將程名振可能不會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們會是什麼反應就不好說了。稍微處理不妥,很容易亂了軍心。導致剛剛歸附於旗下的洺州眾分崩離析。

想了一路,竇建德也沒下定決心到底該怎樣做。堪堪天色將晚,他命令大夥提前結束行軍。在運河東岸紮下大營,一邊讓士卒們有充足時間休整,一邊召集心腹將領商量怎麼應對新的形式變化。

同樣的問題落到宋正本眼睛裡,就完全沒有了難度。「武陽郡我軍必須拿在手裡,否則日後肯定要受其擎肘。此乃問題的關鍵所在。至於元務本的信,誰能證明已經交到了主公手上?」

「這……」頭一次見到文人耍無賴,竇建德有些不適應,「這豈不是要陷程兄弟於不義?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騙於我!」

「只要主公心裡明白,末將不在乎外人說三道四!」程名振趕緊表白,對宋正本的機智深表佩服。一句沒收到信,責任就可以推得乾乾淨淨。反正竇家軍又不是瓦崗寨別部,李密的實力再強橫,難道還敢到竇建德的老營來追究不成?

「對,咱們給他個一推二五六!」曹旦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邊煽風點火。「便宜不能都讓他瓦崗寨佔了,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麼被他從中隔一檔子?」

其他人見曹旦帶頭,也紛紛鼓噪起來。都覺得沒必要給瓦崗軍什麼面子,先把眼前的實惠撈到手才是正經。竇建德見群情激蕩,很無奈地壓了壓手,盡量婉轉地解釋道:「我是說,我是說宋先生的理由經不住推敲!元寶藏既然敢送信給我,肯定已經料定了程將軍不會私吞信件這一層。況且以我軍目前的實力,暫時還不宜與瓦崗軍結仇!」

後半句話才是他心裡最主要的矛盾。瓦崗軍縱橫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將廣。最近都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寶、羅士信等勇將,實力可謂如日中天。而竇家軍卻是剛剛形成規模,內部自身整合還不徹底,戰鬥力無法保障。貿然與瓦崗軍開戰,肯定是敗多勝少。

綠林道上向來講究誰拳頭硬誰有理。大夥聽了竇建德的言語,心裡雖然憤憤不平,表面上卻不得不暫且安靜下來。收拾掉元寶藏,隨便一支隊伍出去都綽綽有餘。可一旦徐茂公、程知節這些人領軍北上尋仇,任誰都得仔細掂量一二。

見大夥士氣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搖頭。「主公之言大謬。我軍與瓦崗寨之間也早晚必有一戰,與取不取武陽郡無關。李密志在天下,豈容我等在其身側徐圖發展?還不如早展露出些實力出來,讓其不敢輕舉妄動。」

竇建德本來就不甘心退讓,聽了宋正本的話,眼神立刻一亮。「先生請明言?」向對方深施一禮,他很恭敬地請求,根本沒在乎後者說話的語氣對自己有多不禮貌。

「很簡單,就像群狼瓜分地盤,實力相近反而相安無事。」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的關鍵。「主公今日若做退讓,李密和他麾下將士必然會覺得主公軟弱可欺。天下綠林同道也會覺得主公實力太弱,不值得追隨。如果這次先給瓦崗軍以顏色,李密吃痛,必然會重視我等。他現在志在攻取東都洛陽,在目的達成之前,輕易不會做出對自家實力損耗過大的舉動。而待他攻下洛陽之後,即便我等沒招惹他,他也將取河北之地以為大業之基!而那個時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斃!」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連連點頭。竇建德仔細想了想,覺得的確是這樣一個道理。爭天下裝不得斯文,該動手時絕不能瞻前顧後。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諾怎麼辦呢?他又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按道理,瓦崗軍這個時候插手河北,已經是不義在先。但天下豪傑卻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業剛剛起步,實在不宜,實在不宜言而無信!」

「又怎麼言而無信了!」宋正本沒想到竇建德身為綠林豪傑,拘束比自己這個讀書人半點兒都不少。白了他一眼,大聲反駁,「主公先前說天下綠林攜手抗暴,關他元寶藏什麼事?他先是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將軍,然後又不肯為大隋盡守土之責,見事不妙立刻改換門庭。這種首鼠兩端之輩,算得上哪門子英雄豪傑?」

「對,他是大隋郡守,怎麼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眾人鬨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況且誰也沒見到信使回到我軍大營。程將軍都未必收到了元寶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轉給主公。而我軍堪堪兵臨城下,元寶藏卻突然挑起瓦崗旗號,誰能確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崗之名?」

「對啊!誰看到他跟李密有來往了,不全憑他自己空口白牙地說吧?」眾豪傑樂得直跺腳,滿軍帳都響起了甲胄碰撞之聲。

太開眼了,今天真是太開眼了。讀書人不講起理來,可比江湖豪傑無賴得多。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擔什麼欺主的惡名,連黃牙鮑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時與大軍匯合。反正他耽誤了信,壞的是瓦崗軍的大事,與竇家軍這邊根本沒什麼牽扯。

「先生之言的確有理!」竇建德捋了下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把笑岔的氣兒給喘過來。元寶藏可謂機關算盡,只是遇到了宋正本這曠世奇才,其所有謀劃便全都打了水漂兒。「元寶藏信中曾經明言,瓦崗軍王德仁部已經進入了武陽。如果遇到他,我等該如何應對?」

「信使什麼時候離開的武陽?路上可曾耽擱?他離開時王德仁可曾入城?」宋正本略作沉吟,立刻出言反問。

看到竇建德將目光轉向自己,程名振立刻出言回應:「昨天下午離開的武陽,當時還沒看到瓦崗軍的影子。鮑兄弟是個警醒人兒,信沒送到之前,再勞累也不會停下來休息!」

「單人獨騎肯定比大軍移動要快。王德仁只有一日一夜時間,未必能進得了城。主公可以派遣一支輕騎,在半路上纏住他。然後揮師直取武陽。如果他尚未入城,此戰便於瓦崗軍無關。如果他已經入城么?」宋正本眉頭輕索,眼中閃出一道寒光。「便不要讓他白跑一趟了。當日他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將軍的帳,剛好一併算清!」

老辣,果斷,做事主次分明,決不糾纏無關枝節。更難得是將爭地盤搶好處的舉動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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