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七十章 黃雀(七 下)

清河郡失守,楊善會以身殉國。消息很快沿運河向南北兩個方向擴散,整個河北為之震動不止。特別是巨鹿澤以南各郡,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間,很多人頭頂上都塌了半邊天。

長時間以來,由於楊善會這個執拗的武夫存在,河北綠林豪傑的目光總是被吸引在清河郡附近。無論是懼怕於此人狠辣,還是不屑於此人狂妄,綠林豪傑進攻或者防禦的對象總是以清河郡為主要目標。其他各郡,如武陽,魏郡,甚至往北一些的信都,河間,皆因為楊善會而減輕了很多壓力。如今,楊善會也死了,大隋在河北南部最後一個支撐點也跨了,誰將成為綠林豪傑的下一個重點攻擊目標?

愁,無法紓解的愁。大隋官員們長吁短嘆,卻不敢再寄希望於朝廷。自打李仲堅兵敗身死後,瓦崗軍已經勢力膨脹到了東都洛陽的近郊。留守洛陽的朝中大佬們連自身安危都顧不過來,哪裡還有功夫再理會遠在數百里外的匪患!至於揚州那位陛下,就更甭指望了,據說他老人家已經連續四個月沒露過面兒,整天躲在後宮中與妃嬪們昏頭胡地,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朕之大好頭顱,將斬於誰手?!」

絕望,徹頭徹尾的絕望。而人在絕望之時做出的選擇往往都不可理喻,明知道漂浮在眼前的僅僅是一根稻草,也要像救命的繩子一樣牢牢地拽住,唯恐稍有鬆懈,便失去這最後的救贖。

武陽郡光初主簿儲萬旭就是這樣一種人。自打聽說竇建德與程名振兩人聯手攻破清河郡後,他就立刻停止了武陽郡兵的糧草供應。魏德深幾次找上門,他都以秋糧尚未入庫,官倉存貯已盡為借口搪塞。眼看著秋糧入了庫,他又直接躲到了鄉下去,賴著官府的調糧批文不肯用印。

郡丞魏德掘地三尺,終於將儲萬鈞堵在了一個鄉紳的家宴上。誰料當著闔郡士紳的面兒,儲萬鈞先是振振有詞大倒苦水兒,說自己這個管家難做。然後語風一轉,長聲哀嘆道:「不瞞諸位,今年的秋糧的確已經入庫,並且數量比起去年來還增加了不少。可咱們武陽郡,今年要賠給程名振的糧草輜重可是去年的四倍之數啊!我這幾天反覆核算,發現把幾個官倉的存儲全算上,都無法滿足程名振的要求。正準備跟郡守大人提議,向闔縣父老募捐呢?哪裡還敢再拿出許多來,幹些毫無用處的勾當?」

「你……,姓儲的,你欺人太甚。」魏德深被擠兌得無地自容,抽出腰間橫刀來就準備跟儲萬鈞火併。眾士紳見狀,趕緊七手八腳的將其扯住,好言勸慰。但從始至終,卻再沒人接魏德深重整郡兵這個茬兒。

也不怪大夥冷漠。實在是郡兵的表現太令人寒心。儲萬鈞說得很有道理,如果魏德深不三番五次主動去撩撥程名振那頭老虎,武陽郡的日子根本不會過得如此艱難。根據前年雙方達成的協議,只要武陽郡每年把「保安費」按期送過漳水河,洺州軍就絕不主動犯境。結果呢,魏德深一年之內兩次主動挑起事端,兩次戰敗。他可真輕鬆,戰敗之後上下嘴唇一碰,就要就調撥物資重整旗鼓。可郡上呢?本來還堪承受的一筆錢糧支出,轉眼變成了原來的四倍。官庫支付不起,就得從士紳們口袋裡往外掏。一次不行還得來第二次,誰有那麼大的家業,經得起魏得深如此折騰?

如果能折騰出個結果來,也算魏德深有本事。可他跟程名振交手就從來沒贏過。如今程名振身背後又多了個竇建德撐腰,即便讓魏德深重新將郡兵補充完整又能怎樣,他還能比楊善會還有本事?能擋住竇建德和程名振兩人的聯手一擊?

明眼人都知道,指望著魏德深打敗程名振和竇建德,無異於痴人說夢。既然明知道沒有這種可能,大夥乾脆不做那個夢了。聽天由命算球!況且人家竇建德不像張金稱和高士達,人家對士紳百姓秋毫無犯。竇家軍在清河郡的作為早就傳過來了,雖然這夥人身為土匪,一言一行卻絕對堪稱王者之師。反正大隋朝已經沒指望了,竇家軍打過來,剛好省了大夥再找新的靠山。只要他肯講道理,給誰繳納賦稅不是繳呢?

即便程名振對武陽郡仍然心存芥蒂,士紳們也沒必要緊張。參照竇家軍在清河的舊例,只誅首惡,脅從不問。以前三番五次帶兵馬找洺州軍麻煩的是魏德深,如今冤有頭,債有主。程名振想報仇,儘管找魏德深報去?與闔郡父老有什麼關係?

鑒於以上種種心態,魏德深最終也沒能從儲萬鈞手裡討到一粒糧草。二人為此鬧得不可開交,幾乎刀劍相對。最後,郡守元寶藏不得不出面調停。在老郡守的直接干預下,儲萬鈞勉為其難地打開官倉,根據目前武陽郡兵的實際殘存規模,支付給了魏德深可以供一千五百人消耗兩個月的米糧。至於重整旗鼓的打算,魏德深連想都甭想了。有那功夫,元寶藏還不如去求求程名振,讓他看在過去武陽郡上下一向恭謹的情分上,減免部分保安費呢?看看元寶藏再度把洺州賊黃牙鮑從監獄裡請出來待為座上賓的現實,魏德深就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被武陽郡上下拋棄。

在武陽郡死牢里幾進幾齣,黃牙鮑的膽子也徹底煉了出來。不顧自己小命兒還攥在人家手裡,吃飽喝足,一抹嘴巴,立刻向元寶藏回應道,想花錢免災,這回根本沒戲!

「不是草民我不幫忙,郡守大人,您應該也知道,所謂衝突一次,保安錢糧便翻一番的言語,根本就是程將軍的一時氣話。他這個人生來心慈手軟,見不得別人受苦,當然更不會把諸位逼得沒有退路!可您這邊做事也忒莽撞了些,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動打上門去。如果我家將軍不做任何反應,不是讓周邊各郡縣紛紛效仿么?」攤開雙手,黃牙鮑的臉上寫滿了愛莫能助。

「鮑壯士,鮑壯士,您先別急,耐下心來聽老夫說幾句話!」元寶藏恨不得將黃牙鮑的兩顆大牙給敲下來泄憤,臉上卻不得不堆滿了笑。「老夫早就知道,程將軍是個仁義之人。但很多事情老夫也往往身不由己。所以才導致雙方的誤會一再加深。如今,武陽郡如同待宰羔羊。若是鮑壯士肯幫武陽郡過了眼前這關,闔郡上下,將永遠銘記壯士的大恩大德!」

「你這人怎麼聽不明白呢?不是我不幫忙,也不是程教頭不肯手下留情。是竇建德,關鍵是竇建德那邊。他不點頭,我家教頭也沒辦法!我這麼說,您清楚了吧!」黃牙鮑撇著大嘴,牛氣衝天。

程名振已經依附於竇建德旗下,根本不可能單獨再做出任何承諾。眨巴著眼睛想了好半天,元寶藏彷彿終於明白了這個事實。嘆了口氣,低聲道:「程將軍是勇於擔當之人,武陽郡離洺州軍的駐地又近,他至少能做得了一半兒的主吧?您只管把話幫忙帶到,剩下的事情,元某會慢慢再想辦法!」

「也中,帶個話兒又不費什麼力氣。但我勸您還是別指望了。竇建德不是我家教頭,沒那麼容易好打發!」黃牙鮑推脫不下,只好點點頭,憂心忡忡地答應。言語之間,他對竇建德很不尊敬。同時對於程名振依附於竇家軍的結局,非常地憤憤不平。

只要對方幫忙傳話,元寶藏好像就已經滿足。陪著黃牙鮑吃飽喝足,千恩萬謝地將對方禮送出境。待轉頭回到郡守衙門,他便一頭扎進了書房,把自己關在裡面,久久不肯出來。

親信們怕老太守急出病來,趕緊請長史魏徵前去開解。待魏徵風風火火走入書房,卻發現元寶藏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從容淡定,端著盞濃茶,坐於窗前細細品味。

「東翁……」魏徵很擔心地呼喊了一聲,唯恐元寶藏是在強裝鎮定。心中有鬱結,發泄出來最好。總是憋著,早晚會憋出病來。

聽出魏徵在呼喊中所包含的關心,元寶藏轉過臉,輕輕頷首,「玄成,坐吧,喝茶,自己給自己倒上。我正準備派人你請你呢。你來得正好!」

「東翁,水窮處必有雲起,自古天無絕人之路。東翁,凡事看開一些,沒必要過於焦慮!」魏徵依言落座,非常擔心地開解。

武陽郡危如累卵,元寶藏這個時候表現得滿臉輕鬆,絕不是什麼正常表現。如果換了魏徵自己,恐怕早就記得火燒火燎,哪裡還有閒情逸緻品茗為樂?

「玄成多慮了!事到如今,老夫還有什麼好急的。喝茶,難得清閑,咱們賓主好好聊聊!」元寶藏掃了魏徵一眼,非常鎮定地勸告。

「東翁……」魏徵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大廈已傾,無木可知。也許像元寶藏這般坐以待斃是最好的選擇。可全郡上下幾十萬人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郡守大人的身上,他這般逃避,也忒不負責任了些。

「玄成是不是覺得老夫已經放棄了?」彷彿猜到了魏徵的想法,元寶藏笑著追問。

「東翁素有驚人之舉,屬下很難預測!」魏徵搖了搖頭,低聲回應。他不想把元寶藏說得太不堪,對方現在最需要的是鼓勵,而不是實話實說。

「呵呵,還是玄成知我!」元寶藏得意地笑了笑,彷彿自己真的胸有成竹般。「外邊的那些人啊,根本不知道老夫的深淺。你坐吧,有些話我先跟你透個底兒!」

「東翁請講!」魏徵徹底被弄暈了,拱了拱手,鄭重說道。

「記得我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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