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六十九章 黃雀(七 中)

比起京師、洛陽這些重鎮來,臨清城並不算大。竇建德在衙門口當眾立的誓,不到兩個時辰就傳遍的全城。百姓們將信將疑,誰也不敢確定一夥臭名昭著的土匪說出來的話會算數。可接下來的事情讓大夥徹底明白竇建德與高士達,張金稱這些人的確大不相同。這位豆子崗新任大當家進入府衙之後,並沒像前兩位那樣將官府判了重刑的囚犯都當做好漢釋放,而是仔仔細細地閱讀了官府留存的卷宗,把涉及「通匪」案和被大戶人家污衊入獄者,以及因為極小的事情吃上官司者甄別出來,放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對於那些涉案殺人、入室行劫和姦淫的重犯,則維持了原有的判決,該問斬的問斬,該繼續蹲監的蹲監,一點兒沒有因為對方是江湖同道而法外容情。

受楊善會的影響,清河郡的官員執法非常嚴苟,因為府衙的大牢人滿為患。竇建德落草之前做過捕頭,宋正本和孔德紹也算地方幹吏,饒是如此,三人依舊費了足足五功夫,才把所有案件調閱完畢。一番梳理下來,大牢里的人犯足足減少七成。外邊的百姓對竇家軍的懷疑也迅速降低到和牢里的犯人一樣少。

無論在哪個朝代,青天大老爺總是最受百姓擁戴的。哪怕這個青天大老爺出身實在含糊了些。百姓們都不是傻子,心裡都會比較。張金稱在這裡做過什麼,楊善會在此地是怎麼做的,竇建德又是在做些什麼,大夥有目共睹。相比之下,誰更值得相信,誰更值得擁戴,就不言而明了。

信心一恢複,市面上的生機也跟著一點點恢複。柴米油鹽,身上穿的家裡用的,都需要通過交易來獲得。而市集往往又是信息最集中的地方,真真假假,家常里短,都在買家和賣家提貨數錢的時候快速傳播。

「竇天王是個好人,他跟別的大當家不一樣!」

「竇天王比楊郡丞強,至少他處事不糊塗。」

幾天來,類似的議論比比皆是。當然,也有人心裡依然存著戒備,趁著附近沒有兵丁巡視的時候,小聲嘀咕,「你怎麼知道姓竇的比楊郡丞強?說不定他都是裝出來的!」

「唉嗨,說話你可得憑良心。以前市署那些差役怎麼抽多少稅,現在人家竇家軍抽多少稅,比較比較不就知道了么?」立刻有人豎起眼睛來,低聲對同伴進行反駁。

「可不是么?以前被人家白吃白拿,可沒見你這麼大的膽子。今天沒人白拿你東西了,你反倒皮癢的不是?」出於各種心理,旁邊的同行們也湊上前,對「詆毀」竇家軍的人齊聲譴責。

「以前那是為了剿匪?要不是土匪們……」被聲討者還是不服,但聲音卻變得更低,幾乎細不可聞。

「剿匪,我呸。還剿匪呢,拿了那麼多錢,也不都幹啥去了。到頭來怎麼著,還不是讓人家給剿了!」同行們不理解被聲討者的苦衷,聲音瞬間抬得更高。

最近四、五年來,楊善會多次戰敗,每次重整旗鼓所需要的錢財很大一部分都會攤到商販們頭上。為了平息民憤,也為加稅找個合理的借口,官府在徵收的同時,通常會把土匪入城的後果描述的非常凄慘。久而久之,人們自然會形成了一種虛假的共識,那就是所有地方官府私設的苛捐雜稅都是因為張金稱、竇建德、程名振這些強盜的存在才不得不徵收的。官老爺們是被逼無奈,大夥要恨,也應該恨到土匪身上,不能認為官老爺們貪婪或者無能。

目睹了竇建德入城後這三天多來的表現,大夥原來的那點兒毫無基礎的共識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與此同時,很多人心裡都湧起了一股上當受騙的感覺。如果早知道竇家軍如此守規矩,大夥又何必湊錢幫著楊善會養兵呢。早讓竇家軍打進來一天,早就不活得那麼辛苦了。每日累死累活難得溫飽不說,哪天稍不留意被官府尋了錯處,就有可能家破人亡。即便竇建德目前的行為都是裝出來的,至少他為人還算厚道,不會因為一文錢的小錯兒砍大夥的腦袋。(注1)

被聲討者不敢在還嘴了。竇家軍的嘍啰就在不遠處巡視,萬一被他們聽了去,自己不是純找不自在么?「只是可憐了楊公他老人家……」四下看了看,他在心底嘆息。楊善會對與土匪有瓜葛的人下手的確狠了些,但這些年來,清河郡也全仗著有一個楊善會在,才沒像臨近的襄國、武安兩郡那樣,被土匪糟蹋得沒一處安身之地。只是他的恩德,這麼快就被被保護的人全忘記了。被城中富豪們聯手出賣,城破時力竭被俘,被竇家軍繩捆索綁,像拖狗一樣拖過長街,這些事情大夥都當沒看見,或者看見了,卻全當做跟他們沒半點兒關係。

楊善會是在城破之日被竇建德親手活捉的。當時他發現已經無力回天,便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念頭,帶著二十幾名死士衝下馬道,直撲竇建德的大旗。沒等走完預計路途的一半兒,死士們就被人海吞沒了。楊善會手刃數人,精疲力竭,這個時候,卻發現圍困自己的嘍啰兵全退了下去。

目標就在眼前,持刀向自己致敬。為楊善會大喝一聲,集中全身上下最後的力氣撲將上去。他期待自己能跟竇建德同歸於盡,怎奈雙方武藝差距實在太大。只是一個照面,竇建德便打落了他的兵器。隨後輕飄飄一個轉身,將橫刀壓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殺我!」楊善會扭頭,以頸試刃。竇建德的撤刀動作比他的脖子扭得還快,迅速閃開,然後橫掃一腿,將其當場踢暈。

對如此不知道好歹的傢伙,竇家軍上下恨不得立刻將其碎屍萬段。竇建德卻拗不過自己的愛才之心,吩咐大夥將楊善會綁起來押入監牢,先磨一磨其心中傲氣後再做定奪。

竇建德審了五天案子,楊善會在監牢里關了五天,前三天每日一醒來,便立刻對竇建德破口大罵。到了第四天頭上,他終於罵不動了,抓起竇建德命人送來的酒水,大吃大喝,然後蒙頭大睡。到了第六天,看看空空蕩蕩的大牢和對自己滿眼敵視的牢友,他連吃喝的興趣也沒了,帶著幾分熏然之意,笑著對看守自己的嘍啰說道:「竇大當家忙完了么?煩勞你去通稟一聲,就說我想見見他!」

嘍啰們天天盯著他怕他尋死,正巴不得早日解脫。猛然間發現他的口風變了,以為他果真如竇建德說的那樣被磨平了傲氣,趕緊跑著去向大當家回稟。

竇建德正在二堂與宋正本、王伏寶、曹旦、程名振等一干文武商量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拿下武陽郡的事宜,聽聞楊善會屈服,心中大喜。立刻命人給楊善會除去鐐銬,沐浴更衣,以貴客之禮迎到二堂品茶。

嘍啰們領命而去。過了片刻,楊善會收拾齊整,坦然而入。看到竇家軍幾個主要人物都在,包括曾經多次打敗自己的程名振也在場,他嘆了口氣,沖著大夥四下拱手。「大隋清河郡丞楊善會,見過諸位英豪!」

「楊公不必客氣。我等仰慕楊公,如禾苗待露。」竇建德率先迎上前,笑呵呵地還禮。

有大當家帶頭,其他人無法不跟隨。或者板著臉,或陪著笑,一個個陸續跟楊善會打了招呼。

寒暄過後,分賓主落座。不待竇建德開口,楊善會搶先說道:「蒙竇當家厚愛,讓楊某在牢獄中自省。某這幾天也想清楚了,大隋朝如今已經如日薄西山,的確沒人可以回天!」

竇建德一聽,臉上立刻綻放出真誠的笑容,「楊公既然看清楚了,何不加入我軍共謀大業?楊公之才堪比管樂,加以時日,何愁他日不鐘鼎而食。」

「年少時素有此志,誰料蹉跎至今!」楊善會嘆了口氣,再度打量座中眾人。他沒想到竇建德一介草莽,說起話來還能像讀書人一樣咬文嚼字。更沒想到竇家軍麾下居然有這麼多熟悉的面孔,宋正本、孔德紹,凌敬,王仲卿、何思謀,這些人原來都是他的同僚,此刻在這種場合相見,難免有些尷尬。因此一個個都儘力不與他的目光相接,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在清晰地勸告,「降了吧,就跟我們一樣。竇建德是個有帝王氣量的人,絕對不會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

「昔太公白首垂釣,誰敢欺之老?」聽楊善會的嘆息中充滿了不甘,竇建德以為他心思已經動搖,繼續苦口婆心的勸告。

他的話里引用了商周交替的典故,把對方比成了輔佐周武王伐紂的姜子牙。宋正本與孔德紹聽見了,微笑著點頭。王伏寶、石瓚和楊公卿等人聽不懂,但也知道這是一句很厲害的恭維話,也跟著笑呵呵地看著楊善會,等著他的答覆。唯有曹旦不太高興,瞪圓了眼睛躍躍欲試,只等著楊善會說錯一句話,便跳上前將其拎出去砍死。

「陛下雖然昏聵,卻非殘暴不仁之主。」楊善會輕輕搖頭,低聲反駁,「而楊某之才,更不敢與姜太公相比。竇將軍胸懷大志,麾下有如此多的文臣武將,又能約束士卒,與百姓秋毫無犯。王霸之業,想必指日可待。但這份霸業中,楊某卻不想再錦上添花了!」

「楊公何必如此固執?」竇建德沒料到楊善會突然把話鋒轉了方向,聽得一愣,直接追問。

「很簡單,人臣之份而已!」楊善會拱了拱手,笑容看起來非常平和。「這些天,我罵也罵夠了,想也想明白了。竇將軍有心胸,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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