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六十四章 黃雀(五 下)

竇建德的確沒讓程名振失望。不知道採用了什麼說辭,他很輕易地就讓曹旦放棄了將洺州營併入其麾下的想法。但此舉並沒有讓曹旦從此對程名振心存怨恨,反之,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曹國舅」只要有空,肯定會往洺州營里鑽。

第一次來是攻城失利之後,他借著跟程名振討教戰術的名義賴了一晚上。卻意外地發現洺州營里的隨軍郎中配備頗為齊整。除了孫駝子與他的一干男女弟子外,還有十幾名江湖游醫為處理弟兄們的傷口跑前跑後。戰場上撤下來的士兵很多便得到了妥善處理,很多人本來看著已經性命垂危,經孫駝子等人一救治,居然又活了下來。

得到這個驚喜後,他便日日不斷地往洺州營跑。或者拜訪程名振,或者去看望受傷的弟兄。按曹旦自己的說法,他是覺得跟程名振一見如故,所以恨不能結為異姓兄弟,像傳說中的桃園三結義那樣,吃飯睡覺都膩在一起。按照杜鵑和程名振的私下看法,這位「國舅爺」除了對洺州營賊心不死之外,又多了一層別的想頭。他看中了孫駝子帶出來的一位女徒弟,所以必討其歡心而後快。

也難怪曹國舅把洺州營看進了眼睛裡。缺醫少葯一直是綠林豪傑們共同頭疼的現狀。每次大規模戰鬥結束,無論勝敗,真正當場戰死的還不及總死亡人數的兩成。其餘八成亡故的弟兄,要麼是因為傷勢過重,沒有名醫在一旁料理,硬生生地拖延致死。要麼是因為傷口感染,把本來的輕傷變成重傷,重傷慢慢變成致命傷,活活病死。而醫者對殺人越貨的江湖人物往往心存輕蔑,越是名醫,越會遠離是非。豪傑們請之請不到,掠之又無法攻破官兵把手的高城,往往只能眼睜睜看著好兄弟們一個個地病死。

洺州軍不同於尋常草莽。孫駝子本身就是個大國手。程名振平素又非常注重弟兄們的傷病處理狀況,四處廣為搜羅。久而久之,竟在軍中積攢出了一大批信得過的傷患醫生。這些人中有的是被王二毛、段清等從四處劫持來的,有的是喜歡平恩三縣日子安穩,自己主動送貨上門的。還有一些人,占醫者隊伍的七成以上,是孫駝子的嫡傳、再傳弟子,雖然未必能完全繼承老先生的衣缽,處理起簡單的箭傷、刀上、石傷、火毒卻是駕輕就熟。

自打竇家軍開始圍攻清河第一天起,各營豪傑便充分體會到了竇建德安排洺州營統一收攏傷患的好處。以往麾下弟兄們受了傷,能否再痊癒歸隊,基本上全憑個人的體質運氣硬扛。而現在,經孫駝子等人「妙手」一忙活,活下來的保障至少上升到了七成。

無論官軍還是綠林,老兵總是最金貴的。他們是一支隊伍能否繼續存在的筋骨。新嘍啰打完了,只要老兵還在,隊伍隨時都可以補充起來。如果老兵都戰死或病死了,一支隊伍也就完全挎了。新招募來的嘍啰沒人帶著根本不敢往前沖,稍遇挫折肯定一鬨而散。

是以,不單單曹旦一個人喜歡往洺州營裡邊鑽。阮君明、高雅賢、殷秋、石瓚等將領在戰鬥空隙間,也喜歡往程名振跟前湊合。就連當年反出巨鹿澤去的楊公卿,雖然明知道不會在孫駝子這裡得到任何好臉色看,打著看望麾下受傷弟兄的名義,接連都來了好幾回。

孫駝子等人的存在令大夥心裡覺得格外踏實。程名振將各營傷患分別安置,互不混淆的做法也碰觸到了各位豪傑心底下最敏感的那根弦兒。再加上程名振這邊伙食著實不錯,眾人想跟他保持距離,都按捺不住嗓子眼和肚皮里的刺癢。

隨著將領們的往來,有關戰事的進展便自動往程名振耳朵眼兒裡邊鑽。不用刻意去探聽,他都知道大夥遇到了一些麻煩。楊善會並非浪得虛名之輩,此人既然能將張金稱一舉擒殺,所靠的絕對不僅僅是陰謀詭計。此外,某些綠林豪傑們的「威名」也加強了城中抵抗者的決心,雖然竇建德承諾過會對城中富戶加以甄別,只誅殺幾個平素為禍百姓,罪大惡極者,決不殃及無辜。但能在亂世中立住足的豪強,誰家手中沒幾條人命案子在?即便從來沒有跟綠林道和周圍百姓結過什麼怨,其家族與別的豪強也是同氣連枝。誰也無法保證自己不受牽連。況且口頭上的承諾向來不足為信,這年頭無論官府還是綠林,都有秋後算賬的習慣。攻城時你竇建德說得可以比唱得還好聽,待守軍打開了城門,你兩眼一翻,來個死不認賬。讓大夥找誰去喊冤去?

起初豪傑們心氣甚高,遭遇到一星半點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竇建德答應各營損失多少弟兄,日後他就給補充多少。程名振這邊還能將傷者救會一半兒來,怎麼算,這趟買賣最後都是只賺不賠。多投入點本錢也是應該。但過了三、四天,「本錢」稍小者,如楊公卿和石瓚等人就承受不住了。他們兩個在綠林道上的資曆本來就不比竇建德差多少,所以說話也不太在意場合,分頭探望完自家的傷患,聚在一起就大聲嚷嚷起來。

「這麼下去可不叫個事兒!」楊公卿急頭白臉,彷彿被人欠了兩斗麥子,「老石你說是不?這攻城都攻了二十幾回了,每回都得折上一兩百人。等到把清河城真給打下來,弟兄們的屍體豈不是跟城牆堆得一樣高?」

「誰說不是呢,這楊白眼還真燙手!」石瓚出生於燕地,說話口音遠比他人要硬。「攻城1攻城!卻沒幾件趁手的家什。每天被人在頭頂上像射蛤蟆般射,卻連泡尿的撒不上去!」

「挨幾箭倒問題不大,反正只要沒傷到致命處,程爺這能給醫好。」另外一名從河南流竄過了的綠林豪傑咧著嘴附和,「可姓楊的往下潑熱乎大糞,也忒噁心人了。我手下弟兄昨天當場折了四十多個,燙死的也就佔一半,其他全是給臭死的!」

「不行,咱們得跟老竇說說,這麼打,即便拿下清河,日後萬一羅藝南下,咱們也沒力氣再守!」

「對,得跟老竇念叨念叨!」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道去中軍找竇建德,敦促其改變戰鬥方式。竇建德口才甚好,幾句話便重新鼓起了大夥的士氣。但士氣只堅持了沒幾天,很快,大夥又開始發起了牢騷。這回不僅僅是傷痛麾下弟兄折損太大,並且對能否攻下清河城提出了質疑。

「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必須攻下來。你們看看輿圖,清河城處於什麼位置!」面對眾人的質疑,竇建德沒有採取強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而是掰開揉碎跟大夥講道理。

輿圖這東西對於在座絕大多數綠林豪傑來說,都屬於新鮮玩意兒。以往大夥打仗,完全憑得是對財貨的嗅覺。哪有錢糧可搶,哪防備鬆懈就打哪好了,何需要看他個勞什子輿圖?但既然竇大當家把輿圖給擺出來了,眾人給他面子也要裝模作樣的看上幾眼。一看之下,還尋到那麼點兒門道出來。

首先,清河城就卡在永濟渠的哽嗓咽喉處。控制了此城,就等於控制了一半永濟渠水道。日後無論向南還是向北,運兵運糧都非常方便。

其次,清河城距離眾人曾經藏身的兩大巢穴,巨鹿澤和高雞泊都不算遠。確切一點兒說,是位於巨鹿澤和高雞泊之間的戰略要地。守住此城,北方官軍若想南下的話,就得繞道巨鹿澤以西,或者高雞泊以東。左右都要多轉四五百里。而巨鹿澤和高雞泊都是綠林豪傑們的福地,在這兩個澤地里再藏上幾萬兵馬,關鍵時刻殺出來切斷官軍的後路,保管讓前來進犯的敵軍有來無回。

第三,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關鍵。巨鹿澤、高雞泊和清河城這三點組成的防線往北,便是博陵軍大總管李仲堅的地盤兒。雖然眼下李仲堅下落不明,羅藝帶著虎賁鐵騎跟李家遺孀,李淵的次女李琪兒打得難解難分。但日後無論是李淵的女兒還是羅藝在博陵六郡站穩的腳跟,都有可能揮師南進。到那時,守住了清河城,便等於守住了河北南部各郡的門戶。絕不會再重演當年高士達等人被官軍打得一潰千里的慘局。

「咱們河北綠林,過去也曾發達過!」待大夥都沉寂下來後,竇建德鄭重總結,「可以說,無論是張金稱大當家,還是高士達大當家,都曾經比咱們現在發達。可他們兩個的結局呢?頭天晚上還風風光光,一仗下來,就血本無歸。我老竇既然接替高大當家挑了這個大梁,就不能再帶著大夥重現同樣的結局。所以我接納了宋先生的指教,要趁著別人顧不上咱們這片的時候,先給大夥打下一塊完完整整的地盤來!」

哦!原來是那酸丁在背後慫恿的。眾將明知道竇建德所持戰略目標長遠,卻依舊把憎惡的目光轉向了宋正本。

這是多年積怨所致,一時半會兒也化解不開。竇建德重重咳嗽了一聲,將大夥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臉上,「我已經決定,讓宋先生作咱們的行軍長史。也就是咱們的軍師。日後,誰對宋先生不敬,就是對我竇建德,對大夥全體的不敬。你們聽見了么?」

「啊!聽,聽見了!」下面的回應七嘴八舌。驚詫裡帶著羨慕。行軍長史的職別不顯赫,卻是一個權力非常重的角色。可以說,在行伍當中,除了主帥之外,行軍長史第二個具有調兵遣將權力的高官。宋正本才投靠過了幾天,便輕而易舉地成了除了竇建德之外的二號人物,如此「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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