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六十章 黃雀(四 中)

「主公何必如此?」程名振趕緊站了起來,肅立拱手,「但有吩咐,儘管名言。程某莫敢不從!」

人非草木,雖然以前有過很多不愉快的回憶,但竇建德最近這些日子所付出的坦誠,無論是真也好,是假也罷,都足以換回他全力的回報。

再看宋正本,也是默默地站了起來,長揖及地。「唉,宋某在城破之日沒勇氣以身殉國,也只好如此了。但願大王日後之作為,不會令宋某的祖宗蒙羞吧!」

「你放心,宋先生。如果想幹壞事,老竇我早就幹了,何必拖拖拉拉地等到現在!只要你儘力幫忙,遠的不說,這河北的父老鄉親,將來肯定會念你一個『好』字!」竇建德心情大快,咧著嘴巴答應。

宋正本又嘆了口氣,默然歸座。古語有云,士為知己者而死。竇天王將來也許未必是真命天子,但他對宋某人的誠意,比起當初劉玄德三顧茅廬也不遜多讓了。就這麼著吧,也許天意便是如此,凡人掙扎不得。

「你也坐,別站著,站著說話我不習慣!」安頓好了宋正本後,竇建德轉過身來,雙手將程名振按回座位。「今天即便你不來找我,傍晚的時候我也會去找你。不過不是為了打清漳城的事。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我即便一時半會打不下來,困也能把楊白眼困死在裡邊。反正李仲堅一敗,天下立刻亂成了一鍋粥。黃河以南是李密帶著瓦崗軍在攪合,官軍一時半會兒沒力氣北上。而咱們的北邊呢,又被羅藝給攪合得稀巴爛,也不可能有人來給楊善會助拳。再加上姓楊的上個月剛敗在你手裡,元氣大傷這個前提。城裡的人能堅持上兩個月才怪!」

程名振和宋正本一齊點頭,都認為竇建德分析得極為準確。竇建德笑了笑,帶著幾分得意的表情繼續說道:「這些都是我反覆想過才想明白的道道,日後即便與現實有差錯,也不會差得太離譜。我今天想找你們二位聊得是更長遠的,將來,咱們準備怎麼辦?」

「主公心中有何打算?」程名振猶豫了一下,低聲追問。

以前在平恩縣,關於將來,他著實考慮不多。主要是因為強敵環伺,他稍有不慎便會落進萬丈深淵,與其坐在那裡做春秋大夢,還不如腳踏實地將眼前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但現在的情形與以前不一樣了,李仲堅身死後,在未來兩三年之內,朝廷沒力量再顧及河北。這牌廣袤的土地,正是英雄一展身後的大好場所。

竇建德看了一眼宋正本,發現他的目光中也懷著跟程名振同樣的疑問。笑了笑,繼續補充道:「要說最長遠的打算,肯定是問鼎逐鹿了。說是弔民伐罪也好,說是救民於水火也罷,最後結果其實都一樣。都要取楊家天下而代之。如果我老竇連這點兒志氣都沒有,也沒必要硬拉著你們跟著我折騰。咱們幾個都不是手握這金印出生的貴公子,這輩子的富賈榮華全得憑自己去爭。我老竇日後做了一郡之守,你們才能做一郡的主簿和郡丞。我老竇日後做了一地之霸,你們大夥才能做得管仲樂毅。我老竇哪一天如果當了皇帝,你們也跟著出將入相。你們兩個別笑,這都是實在話。萬一我老竇無福,做不得真命天子,你們兩個也得跟著完蛋。總之,咱們今天既然坐在一起了,日後必然是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程名振與宋正本相顧莞爾,不得不佩服竇建德敢作敢當。尋常人這時候即便揭竿而起,也會扭扭捏捏地打一個什麼「清君側,誅奸臣」的旗號,誰也不會如竇建德這般實話實說。

「可那都是遠的,飯總要一口一口吃。」竇建德呵呵一笑,將話題轉向眼前。「如今第一緊要的是,咱們如何應對河北目前的局面。不瞞你們,羅藝前些日子派人給我送了一封信,約我北上,一塊跟他去欺負李仲堅家裡留下的孤兒寡婦,平分博陵六郡。」

「大王答應沒有?」宋正本聞聽此言,臉上當時就變了色,急不可耐地追問。

「還沒。我琢磨著這事兒有點不靠譜!」竇建德輕輕搖頭,「我不太相信羅藝,那小子太陰。前年薛世雄奉命南下剿我,人沒等過拒馬河,就被一伙人給偷襲了。之後全天下都說是我派人乾的,天可憐見,我當時正在豆子崗幫高大當家跟徐元朗兩個開仗,長了翅膀也不可能連夜飛到千里之外的拒馬河去!」

此戰程名振和宋正本兩個也聽說過。都覺得非常蹊蹺。今天聽竇建德親口抱怨,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冤枉」了這位竇當家。從那一仗帶來的結果,薛世雄憂憤而死,部屬被羅藝吞併的事實上來看,冒著竇建德名號在拒馬河畔偷襲薛世雄的,必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無疑。想來也只有縱橫塞上的虎賁鐵騎,才有一夜之間毀掉三萬大隋邊軍的能力。綠林豪傑手中的兵馬,無論是全盛時期的洺州軍也好,現在的竇家軍也罷,對上三萬武裝到牙齒的官軍,去不去正面交手都需要掂量掂量。

「其他人怎麼想?」宋正本皺了皺眉頭,又問。

「還沒公開商議此事。我私下找過幾個人問,都建議我去打。博陵六郡最近幾年一直沒經過什麼大亂,又被李仲堅精心治理過,眼下肥得幾乎流油!」竇建德猶豫著回應,「如果放任羅藝全吞了六郡,日後我肯定要直接面對虎賁鐵騎的威脅。那可是大隋一等一的強軍,而咱們這邊連五千匹劣馬都湊不齊!」

「諫言大王北上的,統統該殺!」不待竇建德把話說完,宋正本怒氣沖沖地強調。

程名振第一次跟竇建德談這麼多,出於謹慎,沒有急著表明態度。此外,他也想藉機聽聽宋正本的高見,看看這位被竇建德推崇的狂狷書生到底有什麼真本事!

「殺就算了,他們也都是出於一番好心。」竇建德笑著擺手,「先生有話儘管說明白,竇某照著做便是!」

宋正本看了看竇建德,又掃了一眼程名振,幽然問道:「大王可知此子雖然只有幾千兵馬,三個縣的地盤兒,這些年來卻在強敵環伺之下如何活了下來?而前有張金稱,後有高士達,個個聲勢浩大,卻都那麼快就倒了下去?」

「根基不穩唄!」竇建德嘆息著點頭。「程兄弟發展雖然慢,卻是一步一個腳印在走。而高大當家,嗨……」

作為繼承者,他不想指摘已故者的錯誤。但是,即便是在高士達活著的時候,二人的意見也有很多相左之處。如果當日高士達但凡能聽得進去一點兒不同建議,也不至於死得那樣慘。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高士達不死,河北這片土地上就永遠沒有他竇建德露頭的機會!

「那大王可曾想過,這位程兄弟根基如此紮實,又怎會甘心為你所擒?」

話音落下,竇建德和程名振幾乎同時變了臉色,齊齊用惱怒的目光看向宋正本。宋正本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舌頭惡毒,搖了搖頭,笑著點評,「程兄弟走的其實是另外一個極端,只顧埋頭髮展,不顧天下大勢。就如同蒙眼拉磨之驢,奔行萬里,足未出戶!」

長了如此惡毒的嘴巴,也就是在竇建德手下混才能平安無事。換了張金稱,早就拉出去挖了心肝做下酒菜了。程名振被罵得面紅過耳,心裡卻知道宋正本說得絲毫不差。竇建德以前也指點過自己,只是不像宋正本說得這般辛辣罷了。

「兩個都不對,那宋先生說該怎樣才好?」竇建德怕程名振受不了氣,趕緊笑著接過宋正本的話頭。

「有志問鼎者,不可操之過急。亦不可待之過緩。審時度勢,風起之時振翅高飛,直衝雲霄。風停之時斂翼蓄力,靜待天變。動時若蒼鷹博兔,靜時若巨蟒盤岩,這才是真正的王道!」宋正本深吸了一口氣,侃侃而談。這些天他憋壞了,一開口便無法再停下來。

竇建德和程名振兩個不住點頭,深為宋正本的見解感到佩服。這書生狂狷也罷,惡毒也好,肚子里還著實是真有些乾貨的,不枉了大夥連日來對他三番五次地忍讓。

「大王今日之所為,便是極動之態。借著李仲堅敗亡,瓦崗軍實力大損,朝廷無暇北顧的三重機會,席捲河北南部各郡。但同樣的便宜不會一直有,人在關鍵時刻要懂得收手,剋制住心中的貪慾,才能確保不把已經到手的基業再丟出去!」

「先生說,如果我北上響應羅藝的話,就是貪多嚼不爛了?」竇建德想了想,試探著問。

「正是如此。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此乃天道。而羅藝趁亂伐喪,乃不義之舉,人神共憤,大王又何必受其所累?!」

不伐喪亂,只是上古時代諸侯們才講究的道義,放在眼前未免有點兒僵硬。竇建德心中不甘,繼續試探著反駁道:「可那羅藝得了博陵六郡後,豈不是如虎添翼?」

「哪那麼容易得去?」宋正本對羅藝的行為嗤之以鼻。「大王如此擔憂。那河東的李淵豈不是同樣頭疼?且不說博陵六郡人心都向著李仲堅的遺孀,但憑著李氏夫人出於太原李家這一條,河東李淵就不能坐視不救。」

「所以宋某以為,眼下博陵六郡雖然式微,卻未必會那麼容易被人吞下。竇大王與其為羅藝去錦上添花,不如為李夫人雪中送炭。既能博取一個好名聲,讓全天下都曉得大王乃一個難得的義士,非同尋常草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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