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二百四十五章 賭局(七 中)

「升帳,讓他報門而入!」桑顯和倏地板起臉來,非常威嚴地命令。

「桑將軍有令,來使報門!」左右親衛相視而笑,扯開嗓子沖著帳外呼喊。

將領們眼含笑意各自歸位,挺胸拔肚站于帥案兩側,靜等著欣賞對方臉上的屈辱。也有老成持重的文職幕僚暗自搖頭,對桑顯和的臨時主張甚為不滿。明知道對方來歷卻讓對方自報家門,這是一種非常具侮辱性的行為。雖然此刻官軍佔盡了上風,必須拿出點架子來,但如果欺人太甚,未免顯得過於沒有心胸。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純屬多餘。來使根本就不懂報門的意思,更不會從中體味到什麼侮辱。接到桑顯和的命令後,立刻扯著脖子開始嚷嚷:「報門,什麼叫報門啊,俺是個粗人,不懂這個規矩。你們誰知道,能不能先教教俺。」

「嗯!」眾文武想笑又怕引起主帥的不快,拼了命地咬緊嘴唇。土匪到底是土匪,連個能拿上檯面當使者的人都找不出。弄這麼一個直腸子的饢貨來,桑將軍的一番做作算是全擺給了瞎子。

「給我押進來」,桑顯和揮著左臂,大喝到。不小心掃到了帥案邊緣,疼得碩大得身軀晃了晃,悶哼了一聲。

「將軍,小心!」,行軍主簿楊甫出列拱手,一語雙關。

「不妨,桑某一直有所提防」。桑顯和的回答里充滿了自信。已經把敵人逼到了這種地步,他不相信對方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況且以對方這種粗坯性子,也實在不是玩花樣的那塊材料。

楊甫點了點頭,緩緩退回本位。眾將領也不多言語,目光一齊轉向軍帳門口。在他們奚落或提防的眼神中,來使大咧咧地走進。遠遠地向主帥位置一抱拳,粗聲大氣地問道:「您就是桑將軍吧,伍校尉讓我給您帶幾句話!」

「大膽!」「休得無禮!」「還不快快跪下!」眾將領們鼻子都給氣歪了,七嘴八舌地呵斥。有人乾脆從腰間拔出小半截橫刀,讓使者清晰地看見銳利的刀刃。

來使被嚇了一跳,歪了歪嘴巴,非常懊惱地抱怨,「你們的人到俺那去,可是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咧!輪到俺到你們這來了,怎麼連個好臉色都不給?不是說兩國那個,那個交兵,不關來使的事兒么?俺還以為官軍比俺們懂道理吶,原來還不如俺們!」

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卻讓眾將領個個臉上發燙。官軍一定要比土匪懂道理,世間似乎從來沒有過這一規定。可讓大夥承認自己還不如一夥土匪,實在又令人覺得太窩囊了些。

桑顯和也被氣得不輕,忍了又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行伍中人,原本也沒太多虛禮。伍天錫派你來做什麼?把他的親筆信拿來我看?」

「您真的是桑顯和?」使者往後退了兩步,皺著眉頭質問。

「這能還有假的么?!」第一次被人如此質問,桑顯和手扶帥案,指關節處略略發白。如果不是為了收降城中的幾員悍將,他早就把眼前這個行止粗魯的使節推出去斬首示眾了。官軍和土匪關係本來就不對等,何須遵守什麼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規矩?

「可俺家伍校尉說,他跟了您多年,您知道他不識字!」來使反覆打量桑顯和,臉上充滿了狐疑之色。「再者說了,是我家武校尉想投降您,又不是城裡所有人都想投降。他寫了信,被人搜到後怎麼辦?」

「嗯!」桑顯和被憋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沒暈倒過去。到了現在,他終於看出來的,使者表面上粗鄙無禮,事實上卻是個非常聰明的傢伙。自從進入大帳,此人就一直在裝瘋賣傻。偏偏在座這麼多英雄豪傑,全被一個草包給糊弄了。

「無憑無據,讓我家將軍怎麼相信你?」主簿楊甫不忍見主將一再吃癟,閃身出列,代替桑顯和質問。

「誰說沒憑沒據了,不寫字,還沒別的辦法么?」使者非常鄙夷地看了楊甫一眼,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絆兒。

「大廳廣眾之下,休得無禮!」眼看著對方就要赤身裸體,楊甫趕緊側開半步,低聲呵斥。

「你不是要憑據么?這裡,你看看我衣服裡邊是什麼東西!」來使不肯停手,解下上衣,將里外翻轉。「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武校尉說,大人一見,自然明白!」

眾將領忍笑細看,果然在來使的衣服里側上看到了幾副水墨畫。已經被汗液潤濕了,多少有點兒走形,但具體想表達的意思卻是非常清楚。

第一幅畫上顯示的是一名大漢扛著大捆乾柴,低頭耷拉腦袋,好像就要餓死的模樣。而遠處一隊騎兵正策馬馳騁,耀武揚威,精神抖擻。

第二幅畫上顯示的是一名非常英武的將軍,將大漢拉到馬前,對他說著什麼。而大漢則雙手抱拳,誠惶誠恐。

第三幅畫是大漢做了將軍的親信,有吃有喝,眉開眼笑。

第四幅,是大漢被綁著,別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本來在閉著眼睛等死。身後卻跪了一大堆衣衫襤褸的弟兄。

第五幅畫上,大漢持刀被圍困在一群人中間,猶豫著不敢上前。遠處是一夥官軍,與他遙遙相望。

很明顯,畫中的大漢就是伍天錫本人了。他不識字,找人寫信又怕泄密,所以就用幾幅畫來表明自己的心意。首先,他記得自己是被桑顯和一手提拔起來的,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其次,他投降土匪實屬無奈,本來試圖慷慨就義,但被俘的弟兄們太多,他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名聲來保全大夥。再次,他本想早點投靠過來,但苦於土匪們監視密切,實在找不到聯絡機會……

幾幅畫所表達的內容未必完全是真,但也基本符合事實。特別是被桑顯和提拔後那幅開心模樣,活脫就是伍天錫當時的情況。此外,在最近的幾次戰鬥中,伍天錫的確也沒親自和大夥交手。最多只是隔著城牆遠遠地向外看幾眼,很快就消失於人群當中了。

「我派的使者呢,伍天錫不會寫字,難道他也不會寫字么?」半信半疑中,桑顯和皺著眉頭追問。

「你這位大人怎麼不懂事吶!他本來就跟你有瓜葛,派個信使進去,躲還躲不及,哪敢大著膽子往跟前湊?你想想,這功夫兒裡邊得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您的信使。伍校尉如果主動去找他,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自己要造反么?」信使看了他一眼,很是不滿地指責。

這話說得極為在理,不由得桑顯和不信。為了避免受騙上當,他想了想,繼續問道:「伍天錫準備什麼時候反正?他派你來,還有什麼話沒有?」

「伍校尉說來著,下次您再攻城,主攻城南,然後派一夥得力弟兄到城東去。屆時他會儘力尋找機會打開東側城門,接應大夥進去!至於到底成不成,得看機會合適不合適。你不妨多試幾次,指不定哪會兒他就能接應得上!」使者想了想,憨憨地回答。

「這話什麼意思?既然答應反正,哪有不定日期的道理?」桑顯和一拍桌子,厲聲喝問。

信使被他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步,非常委屈地解釋道:「不是跟您說了么?裡邊的人都防著伍校尉呢!他只能盡量想辦法向東門那邊湊乎,人家答應不答應,答應之後會不會防備,還都得兩說著呢!」

如果信使痛痛快快約定了日期和裡應外合方式,桑顯和反而會懷疑這裡邊是否有圈套。而信使卻非常直白地告訴他裡應外合的事情沒多少把握,這不由得讓他對伍天錫的誠意更加相信了幾分。仔細斟酌了片刻,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我沒那麼多時間等。回去告訴伍天錫,我明天早、午、晚分三次攻城,他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如果他把握不住的話,事後別怪我不念舊情!」

「俺不能回去!」信使搖晃搖晃大腦袋,大聲拒絕。

「你不回去,怎麼把我的話帶到?」桑顯和臉色一沉,怒目而視。

「嗯,俺不是這個意思!」信使擺了擺手,吞吞吐吐地補充,「伍校尉,伍校尉跟俺說過,只管把話帶到就成。然後俺就留在您這兒當人質。如果大人不相信他,就等著瞧。發現他哪句話不實,就一刀將俺砍了。這樣,他就不欠您什麼了!」

「什麼話!我留你作甚?」桑顯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就是伍天錫這樣的糙人,才會想出這麼蠢的糙主意。如果自己不相信他,不按約定攻城方法便是。又何必留下個人質來弄得彼此之間都不愉快。況且眼前這個信使在敵營中也不見得是什麼高官,留下當人質又有什麼價值?

「這位兄弟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敢問貴姓?」比起桑顯和這種喜歡直來直去的武將來,身為文職的楊甫就多了幾分謹慎。搶在他強行吧信使趕走之前,笑呵呵地問道。

信使立刻一晃膀子,雙拳緊抱,四下作揖:「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巨鹿澤風字營副堂主張豬皮是也。」

「跟王二毛一道破了黎陽的那個張豬皮?」楊甫被嚇了一跳,尖聲追問。

「是啊,是啊。黎陽城當年就是被俺打下來的。不過功勞都歸到了王二毛那小子頭上。他上邊有人,俺沒有,吃老虧了!」張豬皮點點頭,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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