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二十六章 採薇(六 下)

無論是由張金稱還是盧方元掌控巨鹿澤,對洺州軍而言都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程名振更願意麵對盧方元而不是張金稱。以為前者雖然陰險狡詐,但做事還有規律可循。而後者,則屬於喜怒無常,行事也毫無障礙的那一類。令人防不勝防。

好在夫妻之間的爭論,沒必要非分出誰勝誰負。所以對於回答不了的問題,程名振可以暫且低頭不語。杜鵑知道他的性子,也不過分緊逼。嘆了口氣,把話頭岔往別處去了。

待到了送別宴上,張大當家果然要求程名振儘早解決掉霸佔巨鹿澤的負義歹人。「我知道就是這樣!」杜鵑橫了丈夫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臉上同時浮現了一縷寒霜。程名振也沒想到張大當家居然如此耐不住性子,正準備先說幾句場面話,緩和一下氣氛。不待他把話說出口,張金稱又快速補充道:「姓盧的太能隱忍,在我麾下那麼長時間,居然一點兒造反的跡象都沒露。直到我落了勢,他才突然發難,一舉拿下了整個巨鹿澤。這種人,可能暫時不會主動撩撥你,但哪天你精神頭一鬆懈,他肯定立刻就咬將過來!」

「大當家說得對。只是……」程名振緩了口氣,低聲接茬。又是不待他把一句話說完整,張金稱笑著擺手,「我不是催你,只是提醒。你先別急,讓我先說,說完了你們小兩口再做決定。」

見張金稱如此堅持,夫妻二人相對看了看,只好耐著性子聽下去。「他用強力奪了巨鹿澤,底下人肯定不服。你越早打過去,越容易控制局面。那兒地形複雜,湖面大小几乎一年一個變化。不是日日生活在澤里的人,根本認不清裡邊的道兒。等滅了盧方元後,你和鵑子就把整個巨鹿澤封了,把人都遷出來。然後派個得力屬下去裡邊經營條退路。日後萬一官兵打過來,你倆在洺州寡不敵眾,也好有個地方暫避風頭。」

「大當家……」程名振和杜鵑兩個面面相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坐的還是張金稱么?他什麼時候學會了替別人著想?一瞬間,夫妻二人臉上都覺得有些熱,竟然一句場面話也接不上來。

「弟兄們無論死了的,還是走散了的,家眷都在澤地里。」張金稱嘆了口氣,目光迅速從杜鵑臉上掃過。「我對不起他們本人,不能讓他們的家眷再跟著受罪。你把他們遷徙出來安置,也算幫了我的大忙。那裡邊又濕又潮,其實不是什麼好安生處。反倒是你經營的這幾個縣,有的是荒地,河水也跟得上。」

這已然是變相在給夫妻二人台階下了。程名振不敢再敷衍。拱了拱手,鄭重承諾:「大當家放心,只要漳水對面的事情一了,我馬上回頭解決盧方元。」

「二伯不妨也跟著一道去,親眼看到仇人不得好死!」出於對張金稱的愧疚,杜鵑笑著提議。

「不了,不了!」張金稱輕輕搖頭。目光再次掃過杜鵑的面孔,彷彿早已看穿了她的那些小心思。「你二伯我愧對大夥,實在沒臉再見弟兄們的家眷。事情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哪天要是小九子有空閑,不妨去看看柳兒。我把她葬在最大那個湖南岸的樹林里,幾乎正對著你當年練兵的校場!」

聽見他的前半句話,程名振已經面紅似火。待聽聞柳兒的墳塋正對著校場,心裡更覺得羞惱。他用力坐直身體,大聲回應道:「大當家,晚輩可以發誓,從來沒對夫人起過任何不敬之心。此言天地可鑒,如果有半句虛假……」

「我知道,我知道!」張金稱笑著咧嘴,臉上瞬間湧起幾分悲涼。「當時是我老糊塗了,一怒之下做了錯事。現在已經沒法補救了,所以才想讓你和鵑子常看看她。她活著的時候沒什麼朋友,就跟你和娟子還能說上幾句話!」

「大當家既然後悔,何不自己去跟柳兒姐姐說明白。她如果死後有靈,想必也會心安!」杜鵑恨恨地看了一眼程名振,又橫了一眼張金稱,低聲建議。

張金稱為什麼把柳兒葬在了校場附近?其中原因杜鵑不用猜也能推測出一二。雖然只是個空空的念想,根本沒機會落到實處,但也讓她心裡酸溜溜很不是味兒。丈夫心裡如果真有柳兒也就罷了,本來沒有的,偏偏還要替人去還願,豈不徒自擔了個虛名?

正憤恨間,又聽張金稱絮絮叨叨地解釋道:「其實沒柳兒這件事,去年我也會找你的麻煩。以她為由頭,不過看起來更名正言順一點兒罷了。你也別笑話我老張心胸狹窄,當時如果巨鹿澤的大當家換了別人,照樣容你不下!」

「小九子當時對您可是沒有半點二心!」在旁邊一直默默陪酒的杜疤瘌突然插了一句,很為張金稱的實話實說而感到憤憤不平。

「你杜老三也就是個給人當管家的料兒,根本不懂這裡邊的彎彎繞!」張金稱很是不屑地數落了杜疤瘌幾句,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送行的米酒不烈,但他喝得太急,竟嗆得連連咳嗽。

杜鵑見狀,趕緊走過去,輕輕幫他捶背順氣。張金稱閉上眼睛,很是舒服地享受了片刻。然後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咱們巨鹿澤的精兵都是你練出來的吧?幾場揚眉吐氣的大仗也都是你程小九打的。不過才區區兩年,無論實力和名頭,你已經都不在我老張之下。到了後來,你出澤發展,給百姓們分田分房子,還不用他們交錢糧,約束弟兄們不準驚擾他們。害得巨鹿澤的人心也變了,天天盼著到你這邊來討生活。這軍心,名頭,民心三樣全被你程小九佔了,我這大當家的位置哪裡還坐得安穩。你暫時雖然不會反我,但你能保證你手下的人永遠不想把你推上位,把我給拉下來么?」

幾句話,說得在座主客人人變色。聯繫到最近洺州軍上下對張家軍所作所為,張金稱的話聽起來愈發顯得在理兒。郝老刀怕壞了宴席的氣氛,趕緊舉起酒盞,笑著打圓場,「過去的事情,說開了也就算了。大當家已經不再把它當做一回事兒,小九子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對吧?」

「一家人還有勺子碰鍋沿的時候呢。何況當時你和小九子一個在澤內,一個在澤外,難免說不到的話。喝酒,喝酒,喝了這盞,大夥就都別提了!」本來對張金稱憋著一肚子火氣的杜疤瘌也覺得此刻不是追究過去是非的時機,笑著響應郝老刀的號召。

程名振看了看站在張金稱背後的杜鵑,只得把面前的酒盞舉了起來。張金稱笑著跟大夥滿飲一盞,用手背擦擦嘴巴上的油漬,繼續啰嗦道:「我說這話,沒有追究誰對誰錯的意思。若論對錯,肯定還是我老張對不起小九子夫婦多一些。但我受了小九子這麼多好處,臨走前總得有所表示吧。所以跟他說幾句實在話,也免得他日後再吃同樣的虧!」

「大當家叮囑得極是,小九日後一定小心。」程名振雖然不願意接受這種「好意」,但也無法拒絕,只得笑著表示感謝。

「我不是說你椽子太大,捅破了房頂。」張金稱看了看他,笑著說出了一句土話。這句話的意思和功高震主類似,但用來比喻當年二人之間的關係,恐怕更形象貼切些。過後看來,當時的程名振,的確有些鋒芒太露,逼著張金稱不得不做出選擇。

頓了頓,張金稱又道:「我的意思是,你程小九今後如果跟人的話,也一定跟一個既有本領又有心胸的。否則,還不如給自己打江山。省得沒少幹了事情,反而落了一身麻煩!」

經歷了這麼多風波,程名振也有類似的感悟。只是從來沒像張金稱這般有條理地總結出來。他知道如今的張金稱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以心裡竟有些捨不得放對方離開。舉了舉酒盞,笑著提議:「張大當家吃的鹽,比晚輩吃過的米還多。隨便指點幾句,都讓晚輩受用不盡。不如您在我這裡多呆一段時間,多跟晚輩交代些綠林規矩和道理。您也知道的,晚輩目前手頭還湊合,不差您和弟兄們那點兒米糧!」

「咳咳,咳咳!」杜疤瘌彷彿一口酒沒喝順,連連咳嗽。害得杜鵑也趕緊從張金稱背後走過來,輕輕替他捶打。低頭瞬間,還不忘了狠狠剜了程名振一眼,抱怨丈夫過於善良,居然被張金稱幾句話便給套了進去。

「該走了,該走了,已經麻煩你夠多的了。」目光壓根兒沒往他們父女這邊看,張金稱抿了口酒,低聲感慨。「咱老張是個大災星,走到哪都會惹來一堆麻煩。你小九子心腸好,不嫌乎老張。咱老張卻不能沒半點自覺。」

「大當家這是哪裡的話。小九的命都是您救下的,您能給我個報答機會,我求之不得!」明明知道張金稱是不想讓自己為難,程名振還是熱情地挽留。且不論二人之間的主從名分還在,僅憑對方今天晚上的表現,他也覺得張金稱不會再繼續為所欲為。

「不了,不了!」張金稱搖頭微笑,臉上居然帶起了幾分難得的慈祥。「咱老張做不好你的上司,更當不了你的部屬。與其日後彼此鬧僵,不如趁著現在有情有義時分開。日後再需要時,也不至於連你的面都不敢見!」

既然對方把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程名振再繼續挽留的話就顯得有些虛偽了。略微沉吟了一下,他笑著道:「也好,日後大當家有用得著小九的地方,儘管派人送個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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