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零六章 朝露(十一 上)

幾個老粗越說越來勁兒,渾然不顧客人的感受。還是程名振心思慎密,笑呵呵地舉起酒盞替房彥藻解圍:「今天難得有貴客登門,咱們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來,滿飲此盞,替兩位貴客洗塵!」

「幹了,幹了!」眾豪傑嬉笑著舉盞回應。

酒喝在房彥藻嘴裡,已經全然變了味道。他先前也沒指望著僅憑這幾句話便能說服程名振等人歸降,但以過去的經驗類推,民諺至少應該能起到蠱惑張瑾、段清這些粗人的效果。而從今天眾人的表現上看來,在洺州軍中非但程名振這個大當家對李密很是反感,張瑾、段清、周凡,甚至連曾經受了瓦崗救命之恩的王二毛,好像對「李代楊家」的傳聞很是不屑。

失去了天人感應這一層頗具神秘色彩手段後,他能吸引洺州軍的便只剩下切切實實的利益誘惑和實力威懾了。而如今瓦崗山在張須陀的逼迫下自顧不暇,能給予洺州好處幾乎沒有。至於威懾,從已經觀察到的情況來看,房彥藻清醒地發現,王德仁麾下那兩萬雜牌兵,根本不可能對洺州軍起到威懾作用。雙方如果真的發生衝突,恐怕潰敗的只會是王德仁,程名振這邊甚至連筋骨都未必能被傷得到。

沒有絕對的把握不可輕易展示武力,這點見識房某人還是有的。可就這樣空手而回,又實在無法向李密交代。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又將目光轉向謝映登,希望對方能恪盡職守地助自己一臂之力,而不是光顧著胡吃海喝。

連續暗示了幾次,也不知道是真的喝糊塗了,還是故意逃避,謝映登根本不向房彥藻這邊看。只見他頻頻舉起酒盞,跟程名振聊排兵布陣,跟王二毛聊策馬迎敵,跟段清聊後勤補給,跟張瑾聊軍中紀律,就是隻字不提自己的來意。直到被房彥藻用目光逼得狠了,才搖搖晃晃地湊到王二毛身邊,笑呵呵地道:「徐二哥本想把你留在瓦崗,跟大夥一道衝鋒陷陣的。怎奈你始終惦記著巨鹿澤這邊的兄弟,他只好忍痛割愛。此番送你回來後,咱們兩個想再一塊兒喝酒可就不容易了。來,滿飲此盞,謝某先干為敬!」

「內營弟兄們的相救之恩,王某決不敢忘!」提起徐茂公等人,王二毛也動了感情,舉起酒盞,一飲而盡。「日後徐二哥若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捎個信來。風裡雨里,王某絕不推辭就是!」

「好兄弟!」謝映登把酒盞底沖王二毛亮了亮,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拍打對方肩膀。在房彥藻這等讀書人看來,互相拍打肢體是很粗俗的舉動,絕不該發生在謝映登這種世家子弟的身上。偏偏王二毛等粗胚很吃這一套,咧嘴笑了笑,低聲回應,「好兄弟!徐二哥、程四哥、還有老單和你,都是痛快人。跟你們一起這半年,王某過得痛快!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來,來,我等也遙敬徐二哥,還有,還有程,程將軍一盞!」張瑾、段清二人舉著酒盞,晃晃悠悠地走近,與謝映登相對痛飲。對於風度翩翩,又生性隨和的瓦崗小謝,他們心中很有好感。不像房彥藻,總跟別人欠了他似的,開口大義,閉口天命。都是刀頭上混飯吃的,誰忽悠誰啊?有本事打下江山來的,自然是天命所歸。刀子不夠硬的,即便製造出再多的祥瑞,最後也只會落個給人當墊腳石的下場。

眼看著一幫土豹子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房彥藻越發感到氣惱。王二毛和張瑾等人的話也許是無心,但聽在他耳朵里,卻別有一番味道。徐茂公但有所求,洺州諸將便義不容辭地響應!敢情救命之恩全成徐茂公一個人的了!蒲山公和翟大當家什麼都沒幹是不是?如果沒有翟大當家點頭,徐茂功憑什麼調動那麼多軍隊?如果沒有蒲山公出面,瓦崗寨到哪請到那麼好的郎中給姓王的診治?

可偏偏這個風頭他沒法爭。眼下人家洺州軍只肯承徐茂公和瓦崗內營的情,根本不賣李密的帳。聽那程名振和王二毛兩人說的,『徐三當家但有用得著之處,他們可以赴湯蹈火。』別人呢,別人敢情就白忙活了!

越想越氣,房彥藻忍不住笑了笑,低聲提醒眾人:「即便在河南,房某亦聽說張大當家帶領兵馬橫掃漳水兩岸。但不知道程將軍這回怎麼沒跟張大當家一道出兵?是奉命留守呢,還是另有安排?」

一句話,立刻如火上潑了瓢冷水,把謝映登先前刻意營造出來的融洽氣氛破壞了個乾乾淨淨。眾人齊齊扭頭,將包含著憤怒的目光向肇事者掃了過來。房彥藻卻鼓足了勇氣,不閃不避,只顧舉著酒盞慢慢品味。

「此乃我巨鹿澤的軍務,不便在酒桌上說!」張瑾第一個做出反應,冷冷地回敬。耐著謝映登的面子,他沒說出「外人無權干涉」的話來,但言語中的厭惡意味呼之欲出。

「是進是退,九當家自有安排。老房,你初來乍到,又在此待不了幾天,還是別多管了吧!」王二毛更不客氣,直接點明房彥藻客人的身份。

「我不是替九當家和眾位兄弟擔心么?」若是沒有一番臉皮厚度,想必也做不得說客。無論大夥如何冷眼相對,房彥藻兀自舉著酒盞,毫不避諱地說道:「洺州軍固然稱得上兵強馬壯,畢竟人數太少,在此地根基亦不見得穩固。一旦出現點兒差池,恐怕非但你等要受苦,這地方百姓,也跟著要受罪嘍!」

「好像,這也不關瓦崗軍什麼事情!」段清忍無可忍,低聲怒喝。

「房先生喝多了吧?」周凡冷笑,上前半步,手握刀柄。

「多了,多了?也許吧!」房彥藻好漢不吃眼前虧,與周凡拉開些距離,繼續賣弄唇舌,「我聽人說不謀懂得全局者,不可謀一隅。不懂得謀長遠者,不可謀一時。哈哈,醉了,醉了,原話都記不清楚出自哪了!」(注1)

這下,即便是同來的謝映登也看不過去了,衝到房彥藻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房兄真的是醉了,大夥勿怪。他這個人,酒一喝多了,嘴上便會失德!」

「什麼?」房彥藻心頭火起,對謝映登怒目而視。

胳臂處傳來的劇烈疼痛卻讓他瞬間清醒,從謝映登的眼裡,他看到了分明的殺氣。論個人武藝,謝映登在瓦崗群雄中絕對能排到前十位,特別是一手射技,比古之名將也不遜多讓。房藻藻不敢賭謝映登日後會不會在背後射自己冷箭,只好繼續裝醉,涅斜著眼睛嘟囔道:「喝多了,喝多了,這酒真夠勁兒!」

「他一個讀書人,沒多大酒量,大夥別跟他較真兒!」用肩膀頂住房彥藻,不讓對方倒下。謝映登扭過頭,繼續向洺州眾將致歉。他心裡非常清楚,房彥藻故意提起張金稱,是想借張金稱的壓力,逼程名振等向瓦崗寨低頭。畢竟這半年來,張金稱一路高歌猛進,破城無數,麾下部眾據說已經達到了二十餘萬。一旦哪天張金稱覺得程名振這根老巢旁邊的芒刺扎得自己不舒服了,反戈一擊,對洺州軍來說絕對是一場空前的挑戰。

但從江湖道義上講,房彥藻不該趁人之危。至少不該當眾點破,讓程名振感覺受到了威脅。綠林道上混,除了武力外,全靠著一張臉面。如果程名振受到了言語威脅後便屈膝投靠,日後他哪還有資格做洺州眾將的老大?

「話么,還不是由著人說!」張瑾聳聳肩,冷笑著道。自從上次跟張金稱的衝突無疾而終後,半年來,發展勢頭迅猛的巨鹿澤一直像把刀般懸在大夥的頭上。房彥藻的話雖然說得不是時候,但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萬一張金稱哪天回軍來找上一次的場子,對洺州三縣的確是一場滅頂之災。

「但事情,也是人做的。」沒等謝映登繼續道歉,張瑾繼續補充。「總歸一句,我等兄弟的家在這裡,不會輕易讓給別人,更不會放著好好的家業不顧,到別人帳下吃殘羹冷飯!」

幾句話猶如針刺,扎得謝映登好生尷尬。他的目的其實與房彥藻一樣,都是想替瓦崗軍在河北找個支撐點。只不過房彥藻的手段急切,他的手段隱蔽而柔和罷了。被張瑾用話將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了,雙方便失去了繼續相互試探的可能。作為客人的他只好笑了笑,搶在彼此之間還沒徹底翻臉前說道:「無論如何,天下綠林是一家。諸位如果日後有需要瓦崗軍幫忙的地方,儘管派人通知我。該盡一分力的地方,瓦崗決不推辭!」

「不必了吧,人情不好欠!」王飛冷言冷語地擠兌。

謝映登的臉色一紅,剛要再辯解幾句,挽回一些場面。一直笑著不開口的程名振走到他面前,低聲道:「謝兄弟別往心裡去,他們也都喝多了。無論如何,救命之恩是不會忘的!」

說道這個份上,賓主之間已經沒了繼續交談的必要。洺州軍的態度很明確,既然王二毛被瓦崗軍所救,又好生「款待」了十來個月,他們在必要時刻,肯定會還瓦崗寨,還徐茂公一份人情。但除此之外,瓦崗是瓦崗,洺州是洺州,各走各的道,誰也不欠著誰。

「程當家……」謝映登心中頗有不甘,看著程名振的眼睛低呼。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闖過侍衛阻攔,直奔大廳而來。

「什麼事情?」程名振立刻閃過謝映登,快步向外走去。張瑾、王二毛等人緊隨其後,手按腰間刀柄,全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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