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朝露(四 下)

既然大當家已經做出了決定,程名振自然不好再拒絕。點手叫過段清,命其留在城外找一處合適的空地安排大隊人馬紮營,自己則頭前帶路,領著張金稱和巨鹿澤中一乾重要人物到洺水城內休息。

經過段清等人的數個月的收拾清理,此刻的洺水城已經不像程名振第一次經過時那樣破敗。雖然城內大多數房子依舊空著,但靠近縣衙一帶卻都住滿了人家。間或有幾個賣蔬菜、野果的店鋪在營業,聽聞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又嚇得把門關了起來,任外邊的顧客怎麼招呼,都不敢再做買賣了。

程名振怕張金稱心裡不痛快,在馬背上側過身來,笑著解釋:「這些傢伙都是後搬來的,膽子小得很!賣的東西也都稀鬆平常!我曾經換了衣服偷偷逛過幾次,哪次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敢來這裡做小買賣,膽子已經夠可以了!」張金稱從鼻孔中噴出幾股冷氣,笑著回應。「不錯,不錯,這才三、四個月,你已經讓本地又活了過來。若是給你三年時間,恐怕這裡會比當年還繁華!」

「還不是大隋皇帝有眼無珠,不會用九當家這種能人,偏偏用那些又蠢又貪的狗官!」張虎向前蹭了蹭,笑著接茬。

「你是說,我比狗皇帝會用人了?」張金稱驀然回首,似笑非笑。

「嘿嘿,嘿嘿!」張虎訕笑著撓自己的後腦勺,「那,那不是明擺著的事情么?要,要不然您怎麼是我們的大當家呢?」

「馬屁精!」張金稱敲了他一鞭子,罵聲中透出幾分得意。「你他娘的這兩年別的本事沒漲,話倒是越來越會說了。待會兒到了縣衙門裡,我讓你說個夠,你到時可別給我裝啞巴!」

「那,那怎麼可能呢?」張虎嘿嘿傻笑,然後將頭轉向程名振,「不過在教頭面前,我說什麼都沒用。教頭的一個人本事頂我們好幾個,當年在館陶縣時……」

當年在館陶縣時,程名振就跟周禮虎不太對路。總覺得其為人過於圓滑,甚至連脊梁骨都可以扭成圓圈兒。眼下聽他一直在變著法地恭維自己,趕緊笑著打斷:「少當家不要自謙。你心思通透,學什麼都快。」

「多虧了九當家耐心教導!」少當家張虎(周禮虎)抱了抱拳,笑著致謝。

「行了,行了,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教頭!」見張虎一刻不停地跟程名振套近乎,張金稱的另外一名義子張彪很是不滿,湊上前,大聲打斷。「咱銳士營的兄弟,哪個不是教頭手把手教出來的?要說謝,大夥都應該謝謝教頭。不能光盡著你一個人!」

張虎身為兄長,自然要有幾分兄長的氣量。明知道張彪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依舊大度地擺擺手,笑著說道:「那好,改日咱倆一道擺酒向九當家致謝!」

「什麼謝不謝的。改日咱們哥幾個一醉方休!」程名振無心介入兄弟兩人的爭風,笑著活稀泥。

眾人談談說說,轉眼便到了縣衙門口。早有人提前一步趕至,打開正門,清水潑街,恭迎張大王蒞臨。張金稱非常滿意,跳下坐騎,倒背著手大步而入,直奔大堂正位就坐。程名振和眾人也緊緊跟隨入內,按官職高低分列兩旁。

其餘侍衛、親兵還有一些官職較低的頭目沒資格入內跟大當家一道說話,紛紛在台階前停下來,按規矩立為數排。轉眼間,從縣衙大堂深處一直到堂外半里都站滿了人,齊齊整整,看上去煞有威勢。

「嗯,哼!」張金稱輕輕咳嗽,目光四下逡巡。錦字營的人沒經歷過這種大場面,所以站得相對混亂。而他帶來的人卻是在澤地中反覆排練過的,該在什麼位置就在什麼位置,由高到低,沒有絲毫逾越。

「嗯,哼!」張金稱又咳嗽了一聲,隱隱透出幾分得意。

程名振用眼角的餘光向外瞟了瞟,旋即發覺了兩波人的差別。趕緊拱手謝罪,「末將平素對他們要求不嚴,失禮之處,還請王爺千歲見諒!」

「無妨,無妨。你又要管軍務,又要管民政,自然沒多餘工夫調理他們。這都是小事兒,孤沒必要追究。」張金稱大度地揮了下手,笑著寬慰。說罷,他又沖外邊擺了擺手,「四品以上的官員留下議事,其他的都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記住了別擾民,也別給鎮國將軍添亂!」

鎮國將軍是張金稱自立後賜給程名振的封號。屬於正三品武職。按照張金稱的設想,本來打算給麾下幾名寨主全封為開國大大將軍的。但他請來的儒生和術士們認為這樣與禮不合,所以只好按照資格、戰功、威望綜合平衡了一下,將薛頌、郝老刀、杜疤瘌三人封了正三品將軍,金紫光祿大夫。程名振、盧方元、王麻子和孫駝子封為從三品將軍,銀紫光祿大夫。而程名振和王麻子二人又因為都駐紮在巨鹿澤外,所以頭上均加了個總管的官銜。

所以現在程名振的官銜按照由高到低的順序就是銀紫光祿大夫、鎮國將軍、洺州總管。又因為今天在座者以武將居多,所以張金稱以武職稱呼大夥,而不稱文職。

衙門外的眾頭目本來也就為了哄大當家開心,聽到可以自行散去的命令,齊齊稱了一聲「諾!」,按規矩告退。當大堂內外只剩下了二十幾名絕對核心人物後,張金稱疲倦地笑了笑,低聲道:「真他奶奶的煩。你們看著覺得假吧,老子其實感覺也一樣。可不這麼干,人家就說咱們不正規。奶奶的,要是當初依著老子……」

「那都是做給外邊人看的,咱們兄弟之間,大當家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孫駝子從隊列中閃出來,笑著說道。

「對,還是老六知道我的意思!咱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張金稱拍案叫好。「都找地方坐下吧,小九,讓你的人搬幾把馬扎來。」

「謝王爺賜座!」郝老刀笑著起鬨。

「對,賜座,賜座,都他奶奶的賜座!」張金稱身子一歪,半隻沾滿了泥的馬靴順勢搭在了桌案上。

經歷了好一陣忙亂,程名振才找來足夠的胡凳。待大夥都落座後,張金稱又將馬靴從桌案上挪下來,危襟正坐,板著臉,沉痛地說道:「其實今天的議題大夥應該都清楚了,就是商量怎麼給老麻子報仇。論私,他是老四,咱們不能讓自己家的老四被人宰了,卻不敢言語。論公,他是咱們的四品將軍、潞州總管。就這麼悄么聲地被人作了,咱們巨鹿澤卻沒有任何表示,早晚會被更多的人欺負到家門口來!」

「只要找到誰下的手,我郝老刀第一個饒不了他!」五當家郝老刀還是像原來一樣,脾氣急,性子直率。

「我一直找,卻打聽不到什麼消息!」張金稱嘆了口氣,非常難過地說道。

程名振想了想,低聲回稟:「末將這邊也派出了許多細作去,但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查不到。按道理,四當家身邊當時帶了至少有一萬多弟兄,怎麼著也該有幾個看清了敵人面目的。但先回來的人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後回來的,卻一個的說法比一個荒唐……」

他的駐地距離王麻子出事之處足足有四百餘里,中間還隔著一座太行山。但比起巨鹿澤來,消息還是相對暢通些。不待他把最新情況交待完,郝老刀已經跳起來打斷,「你知道是誰幹的了,哪個王八蛋吃了豹子膽。老子……」

「很難說!」程名振搖頭苦笑,「我先後找回來四十多名弟兄,最清楚的那幾個,只看見對方當中不少人所穿的皮甲上有狐狸尾巴裝飾,人臉和馬臉上都帶著黑色的面罩!」

「這是什麼打扮?跳神的?」八當家盧方元一愣,皺著眉頭追問。狐狸尾巴在中原通常都用來做大戶人家女眷過冬的皮襖領子,價格非常昂貴。偷襲王麻子的人居然當裝飾將其掛在皮甲外,還大夏天地帶著,不是闊得流油了,便是故意在裝神弄鬼。

他見識少,自然本能地覺得對方是在故弄虛玄。在座的張金稱、郝老刀兩人卻吃了一驚,互相看了看,急促地打斷盧方元的話頭,「老八,你別盡瞎摻和!」「老九,你確定,對方都帶著黑色面具?」

「末將無法確定!」程名振輕輕搖頭,謹慎地表示懷疑,「這種打扮過於怪異,更像是跑出來的嘍啰們被嚇傻了,自己編出來的瞎話。並且當時他們遇襲是黑夜,一上來就被打懵了,看得未必真切!」

張金稱又看了郝老刀一眼,然後輕輕搖頭,「他們看得應該沒錯,但對方肯定是在故意裝神弄鬼。黑色面具,狐狸尾巴裝飾,這種打扮我和老五都見過!」

這回,程名振倒有些吃驚了。詫異地看了一眼郝老刀,然後低聲追問:『大當家見過?他們到底是誰的部屬?』

「這種打扮的人,是突厥狼騎!」郝老刀眉頭緊皺,聲音聽起來非常之嚴肅,「可突厥狼騎怎麼可能跑到太行山裡來?老麻子出事的地方可是上黨郡最南邊,再有二百里就到黃河了!」

「要麼是有狗官勾結突厥人,要麼有狗官的部屬在冒充突厥人。反正都是藏在上黨一帶的群山中,老麻子不小心踩了人家的盤子……」張金稱恍然大悟,沉痛地總結。「反正,他都是自己太得意了,不顧一切往火坑裡邊跳。我一直要求他撤回來,他卻一直不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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