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露(一 上)

既然心生警覺,程名振便愈發不願意往後寨去了。即便是不得不參加的議事,也與杜鵑二人帶著各自的親衛同來同往。雖然二人心裡都清楚,真的要是發生什麼異變,這區區三十來號親隨未必能抵擋得了多長時間。但多一個人便多一分突圍的機會,只要夫妻兩個其中任何一人能跑回錦字營,號召起來的弟兄就足以令張金稱對剩下的另外一個投鼠忌器。往最壞里打算,即便事發突然,夫妻兩個都沖不出來,至少也能戰死在一塊兒。不用一個孤單的走在黃泉路上,另外一個卻要在別人的猜忌中忍辱負重地苟活。

這種反常的舉止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很快,一些有心人便發現了端倪。「大當家居然會懷疑九當家?」很多年青的嘍啰們為此感到驚詫莫名。「九當家怕是功高震主了!」一些膽大的傢伙私下裡感慨。最覺得憤憤不平的是銳士營的弟兄,長期以來,他們一直都在程名振指導下訓練、作戰,深知這位年青的九當家胸中的本事。並且,在最近這一年多來,每次打仗,九當家總是廝殺時沖在最前,分好處時走在最後。大頭全被老傢伙們拿走了,他們居然還要雞蛋裡邊挑骨頭,真是太不知道好歹了。

底層嘍啰只是發發牢騷,鳴鳴不平。一些中低級的頭領,心中卻各自有了新想法。有道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程名振打仗打得好,結果沒受到應得的表彰,反而落了一身猜忌。大夥呢?在澤地里的勢力還不如程名振!人家好歹還有個能在大當家面前說上話的岳父,大夥卻除了一條爛命外什麼都沒有。前方跟官軍掄著刀子,背後還得小心自己人的冷箭,這種日子,問誰能夠過得下去?

人心裡想得多了,難免就要找個發泄的出口。這天訓練結束,韓葛生、段清、張瑾等人喝了些酒,心頭火起,便一把拉了平素相交甚厚的周凡、張豬皮、王飛等幾個朝程名振的宅邸走來。進了屋門,也不說話,一個個坐在胡凳上哀聲嘆氣。

「各位兄弟這是怎麼了?莫非誰給了你們氣受不成?」杜鵑見眾人的舉動實在是可笑,一邊帶著侍女端茶倒水,一邊抿著嘴詢問。

「怎麼了?沒怎麼?大夥就是覺得心裡邊堵得慌?」張瑾原來就一直歸屬在杜鵑麾下,資格最老,性子也最急,拍打著桌案氣哼哼地回應。

他一開口,周凡和王飛兩個立刻跟了上來,「就是,要想讓咱們死就來個痛快的,像這般憋憋屈屈算什麼?咱們錦字營兄弟從來沒做過對不起巨鹿澤的事兒,憑什麼要天天提心弔膽地過日子?!」

韓世旺和張豬皮都是被硬扯過來的,心裡多少猜到了些端倪,卻沒料想王飛等人把話說得如此直接。感覺到勢頭不對,又沒法脫身,趕緊笑著打圓場,「七當家別跟他們認真,我看幾位兄弟是喝多了。剛才還好好的,這幾碗黃湯下肚,便都犯起了糊塗來!」

「呵呵,喝多了,喝多了。也就是跟九哥九嫂這邊關係近,大夥什麼話都敢說。真的出了這個門,誰還敢亂嚼舌頭根子!」

杜鵑笑了笑,也不戳破二人的鬼心思,「兩位兄弟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咱們先喝茶,九當家去外邊練武了,稍後便能回來!」

「九當家還是每天都練武么?」張豬皮迅速接過話茬,大聲地追問。

「當然了。別人的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不勤練著點兒能行么?」張瑾翻了他一眼,冷笑著補充。

「小豹子,別滿嘴跑舌頭!」杜鵑狠狠地瞪了張瑾一眼,阻止他繼續煽風點火。

小豹子是張瑾的綽號,他從十四歲便跟著杜鵑,一直拿對方當親姐姐般看待。挨了訓,不敢還口,耷拉下腦袋,氣哼哼地嘟囔,「刀子在誰手裡大夥都看得見。就是都在這兒裝瞎子……」

「刀子,什麼刀子?」正嘟囔著,門帘一挑,程名振笑呵呵地走了進來。看到家裡同時來了這麼多客人,他先是一愣,然後立刻笑著四下拱手,「各位兄弟今個兒怎麼這般閑得慌?都跑我這蹭茶來了?來之前也不通知一聲,我也好提前準備個大號水壺!」

此話一出,屋子內的尷尬氣氛立刻被鬨笑聲沖得七零八落。張豬皮一邊捶桌子,一邊回應:「九當家真是摳門,連熱水都不願意給一口。咱們今天好歹是吃過飯來的,否則,還不都被你拿大棍子打出去?」

程名振攤了攤手,擺出一幅土財主丟了銅錢的模樣。「哎呀,你九哥我窮,今天把你們都招待好了,明天自己就得餓肚子。還是弄個水飽吧,好歹咱門前有個大湖!」

大夥聞聽,笑得愈發不可開交。直到把眼淚都給笑出來,才慢慢收攏住,一口一口地細品箇中滋味。

「教頭性子豁達,天塌下來都能當被子蓋。當年我等在館陶時,就最佩服這一點!」段清出身於館陶鄉勇,跟程名振走得最近。一邊吹動茶上的細沫,一邊用目光向另外一名出身於館陶的底層軍官韓葛生示意。

韓葛生在旁邊心領神會,嘆了口氣,非常遺憾地補充,「要說當年啊,咱們館陶縣那一千多號,也算狠狠地出了迴風頭。誰料狗屁縣令翻臉不認人,弄得大夥走得走,散得散……」

說到這兒,他故作警覺地打住話頭,咧著嘴巴向杜鵑等人道歉,「嫂子,我們可不是說兩家話。當年你們好幾萬人攻城,我們那一千多號兄弟若是不拚命,肯定被大當家全當下酒菜給吃了!」

「都過去這麼久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杜鵑搖了搖頭,非常大度地回應,「況且現在我已經成了你們的九嫂,還能再跟你九哥分成兩家么?他英雄,我跟著臉上有光。若是他被人欺負了,我心裡能好受到哪去?!」

「咱們幾個追隨七當家多年,就沒受過半點委屈。誰要是欺負到七當家頭上來,別人我不管,反正我的錦山堂,肯定二話不說跟他動刀子!」張瑾聽見杜鵑後半句話說得凄涼,咬牙切齒地發誓。

「對,咱們錦字營的人再窩囊,也不能隨隨便便被人拿捏!」副都尉周凡要的就是這句話,用力一拍桌案,大聲鼓動。

「咱們不想惹麻煩,但是,如果有人非把咱們往絕路上逼,咱們也不能伸長脖子挨刀!」段清接過話頭,與周凡一唱一和。

他們兩個其中一人是杜鵑的心腹,一人是程名振的心腹,同時把實底亮出來,已經基本上代表了程名振和杜鵑的真實想法。韓世旺原本隸屬於前六當家韓建紘麾下,前年秋天因為膽子小,沒參與叛亂,才勉強逃過了一劫。此刻見眾人群情激奮,心裡知道大禍又要臨頭了,緊張得手腳發軟,臉色發白,在一個勁兒地想朝桌案下出溜。

韓葛生平素看上去雖然老實巴交,目光卻相當敏銳,見自己的同姓袍澤如此膽小怕事,忍不住向他的後背上拍了一掌,大聲呵斥道:「老哥,你的腰梁杆子就不能直一會兒啊。站著死,和躺著死,不都一樣么?前後不過眨眼的功夫兒,還能撈多大的便宜!」

「那,那,沒那麼嚴重吧!」韓世旺膽汁差點被人給拍出來,苦著臉訴說。

「沒那麼嚴重,幾位兄弟多慮了!」程名振用笑容給他以安慰。「他們說的都是最壞的情況。如果日後真有那麼一天,大夥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別多想就是!」

「我看哪個王八蛋能對九當家舉起刀來!」張瑾一邊笑,一邊發狠。「沒九當家,哪來的巨鹿澤的今天?九當家如果不在了,恐怕咱們巨鹿澤也撐不了多長時間,官兵一來,大夥就等戰著死吧!」

「反正只要我段清活著,就不能讓人動教頭一根汗毛!」段清冷笑幾聲,目光四下逡巡,最後落在了張豬皮的臉上,「老張,你怎麼說?是拿今天咱們的話告訴大當家去,還是跟著咱們一道?」

張豬皮被他逼得一激靈,趕緊用目光向程名振求饒。看了半天,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其實,事情還沒到那種地步。大當家最近的確犯糊塗,可也沒說要把九當家怎麼樣……」

周凡橫了他一眼,步步緊逼,「別啰嗦,是爺們兒的你就直說吧,一旦大當家想把咱們怎麼樣了,你準備怎麼辦?」

「實話!」張豬皮歉然地沖大夥拱手,「我這條命,按說是二毛兄弟給的,怎麼著也該向著九當家。但我跟了五爺這麼多年,他一直拿我當親兄弟。到時候郝五爺一句話,甭說我,就連我們林字頭的所有弟兄,上上下下幾千號,恐怕都會跟著他走。如果郝五爺還是跟大當家一條心,我老張也只好先給自己一刀,眼不見為凈了!」

「你他奶奶的,老子真看走了眼!」萬分失望之際,張瑾衝動地罵道。

張豬皮慘然一笑,拱手回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會出賣各位兄弟,也不會對不起郝五當家。各位如果不滿意,可以現在就把老張的命取了去。記得做乾淨些,別留下什麼痕迹……」

如此左右為難,兩頭都想講義氣,兩頭都無法面對,才符合張豬皮的性格。如果他痛快的答應與周凡、段清等人共進退,程名振反而要懷疑其居心。見段清等人還要逼迫,程名振趕緊站起來,笑著緩和氣氛,「豬皮能說這話,足見把咱們當了兄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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