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七十章 紫騮(六 下)

畢竟是郡守府長史,位高權重,魏徵的命令被毫無折扣地執行。半柱香過後,小吏湯祖望被兩名郡守府僕役夾著,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

「見,見過魏,魏大人!」天天盼著有機會跟魏徵說話,當機會真正來到眼前了,湯祖望的舌頭卻打了結,躬下身去,磕磕絆絆地見禮。

「免禮!」魏徵待人很隨和,客氣中隱藏著一股冷淡,「坐下說話吧!我這裡有些小事需要找你商量!」

說著話,他抬手示意左右僕從為湯若望搬來一把胡凳,又笑著吩咐道:「去給湯大人弄碗熱茶來,記得多放些姜,這麼冷的天,別讓寒氣侵入了筋骨!」

「不妨事,真的不妨事!」雖然渾身上下已經被雨水淋了個透,小吏湯若望還是被魏徵的話說得心頭髮暖,再度躬下身去,帶著幾分感激說道:「屬下,屬下是賤人賤命,淋慣了,這點小雨不算什麼。大人有話儘管吩咐,屬下只要能做的,絕不敢推辭!」

「不是吩咐,是商量!」魏徵謙和地笑了笑,「你坐!熱茶一會兒便好。先把身子暖和過來咱們再說話,還早著呢,不急在這一時片刻功夫!」

吩咐完了,魏徵便不再看湯祖望受寵若驚的表情。低下頭去,仔細地翻閱面前的一摞賬本。

見長史大人不理睬自己了,湯祖望也不敢再客套,只好欠著身子,於胡凳上坐了半個屁股。肚子里的心臟卻像變成了一隻兔子,咚咚咚,咚咚咚,隨時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將出來。

「也不是什麼大事!」魏徵依舊不抬頭,聲音中自帶一股令人無法面對的威嚴,「這不馬上要春播了么!郡守大人關心農務,讓我看看倉庫里的種子是否齊備。春耕後肯定有一段時間要青黃不接,府庫里的存糧也要查一查,看能否臨時開設幾個粥棚,幫百姓渡過眼前難關!」

「那,那,屬下就是個記賬的。知道的有限!」湯祖望楞了楞,哭喪著臉回應。雖然答非所問,他的心卻跳得不那麼歡了,手和腳也暫時找到了該放的地方。

「無妨,我剛剛看過你記的賬本,從數字上能推算出一些。具體統計匯總,自然會找儲主簿問,不會讓你為難!」魏徵非常體諒對方的苦衷,淡然說道。

賬面上有的,倉庫里未必有。賬面上無的,倉庫裡邊未必無,這都是大隋朝的規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既然魏長史明白其中道理,湯主簿的心更沒必要一直提著了。他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補充了一句,「其實,其實大人也是清楚的,像我等,像我等這種小吏,永遠是奉命行事!」

魏徵也笑了笑,不置可否,兩眼繼續掃視賬簿。二人之間登時又陷入了沉寂,湯祖望百無聊賴,屁股如長了釘子般,不安地在胡凳上扭來扭去。好在這種沉寂沒能持續多久,又過了小半柱香時間,僕從端來剛熬好的熱茶,給主客二人各倒上了一碗,然後躬身告退,順勢掩好了房門。

「湯大人用茶!」魏徵抬起頭來,用手比了個請的姿勢。

「不敢,不敢,大人請先用!」湯祖望趕緊從胡凳上跳下,拱手施禮。

魏徵淡淡一笑,端起茶盞慢飲。湯祖望等了一小會兒,發現沒人再跟自己客套,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了幾聲,端起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是上好的河南貢茶,用香料、精鹽和薑片精心調製過,喝進喉嚨里,就像飲了酒,從嗓子到小腹都泛起股暖融融地感覺。半碗熱茶落肚後,湯祖望心中的忐忑盡失,臉色看上去也不像先前那樣蒼白了,代之是一抹淡淡的酡紅。

「屬下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帶著幾分熏然之意,他沒話找話。

「要三百個錢一兩呢,郡守大人送的,否則我也喝不起!」魏徵突然變得俗氣起來,毫不掩飾地炫耀。

「這,這可是貴人喝東西!屬下今天託大人的福了!」湯祖望被茶葉的價格嚇了一跳,放下茶盞,滿臉感激。

「你平時會喝不到?」魏徵眉頭輕皺,似乎不相信湯祖望的恭維。「我記得,你的薪俸是每月兩吊半吧,一年四季郡守衙門裡邊還有柴火錢、衣裳錢和過冬錢不定時分發,怎麼會連碗好茶都喝不起?」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湯祖望苦笑了一下,訕訕地回應,「卑職家中有老母疾病纏身,開銷甚大。下面還有兩兒一女需要養活。早幾年在城外的田地中還能找些補貼,現在兵荒馬亂的,僱人種了地,也收不上幾顆糧食來……」

說道這,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轉苦,搖著頭,彷彿此刻喝到嘴裡邊的全是膽汁。

「如此說來,兩吊半薪俸是緊了些!」魏徵看了對方一眼,非常同情地說道。

「怎麼著都得活!」湯祖望低下頭,有些傷心的回應。他這個級別,吏不吏,官不官,既沒有實權撈取好處,又看不見升遷希望,實在是過一天算一天,混吃等死而已。

「那還不如衙門裡的捕快呢!好歹有人孝敬!」魏徵倒是貼心,對地方上的規矩門清兒。

「可不是!」湯祖望笑著聳肩。猛然意識到這是在上司面前發牢騷,趕緊坐直身體,大聲道,「但卑職絕不敢應付差事,所有經手錢糧財帛,都有出有入,一筆筆記錄在案!」

「我知道!」魏徵輕敲賬本,「從這裡能看出來,你是個細心人。做事也懂得輕重!」

湯祖望「呵呵呵呵」傻笑,心裡邊真的把魏徵當成了知己,恨不能撲上去抱住對方大腿喊一聲:願為大人赴湯蹈火。

沒等他從幸福中緩過神來,魏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沒什麼好處可撈,又從不敢貪污,所以呢,你就自己另找財路,出賣消息給山賊草寇!」

轟隆!如同被霹靂擊中般,湯祖望頓時呆在了當場。我做的事情他都知道了?驚詫、恐慌、絕望、種種惡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令他不知道該如何尋求解脫。想跳起來奪路而走,卻發現自己的雙腿突然不聽使喚了,軟綿綿地提不起半分力氣!

「說啊,怎麼不說話了!」魏徵還是剛才那樣,眼神裡帶著笑,話語波瀾不驚。

「我,我,屬下,屬下冤枉啊!」湯祖望掙扎了幾下卻鼓不起逃走的勇氣,撲通一聲跪倒,伏地大哭。「魏大人明鑒,屬下真的冤枉啊。屬下喜歡打聽事兒,但絕沒勾結過什麼流寇,更沒出賣過什麼消息!」

「是么?那你這些天來一直探聽黃河之戰的詳情,僅僅是為了好奇了?」魏徵笑著反問,將湯祖望的謊言當場拆穿,「你一個管賬本的戶曹小吏,什麼時候也喜歡上了兵事?光知道輸贏勝負還不滿足,甚至連雙方交手的詳細過程,傷亡數字都想打聽得一清二楚?」

「屬下,屬下,……」湯祖望繼續乾嚎,根本無法回答魏徵的質問。勾結盜匪是掉腦袋的罪名,他不敢承認,也無法否認,只好抹了幾把眼淚,哭泣著解釋:「屬下的確胡亂探聽軍機,屬下該死。但屬下只跟幾個朋友說過,真的不認識什麼土匪流寇!」

魏徵哼了一聲,聲調陡然轉高,「哪幾個朋友?他們是做什麼的?沒給過你錢么?」

「是,是一個做買賣的朋友!」湯祖望硬著頭皮回答。「他幹什麼的,小的也沒仔細打聽。喝酒時認識的,最近常來往!」

「收過人家的錢么?」

「這個,這個!」湯祖望猶豫再三,知道自己肯定瞞不過去,帶著哭腔回應,「收過。只收過兩回。屬下太傻,屬下被他騙了!」

魏徵搖搖頭,繼續冷笑,「是啊,你太傻,別人問什麼,就告訴什麼。不知道的,也要幫人打聽。只為了區區幾個錢!為了區區幾個錢便把一輩子的差事都搭了進去,說不定還要搭上一顆腦袋!」

「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湯祖望嚇得一哆嗦,差點尿到了褲子里,「屬下家裡還有老母在堂,有妻兒在室。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我說過要殺你了么?」魏徵的聲音突然又變了調,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但隱隱帶上了幾分輕蔑。

這個時候誰還在乎輕蔑不輕蔑,湯祖望不敢看魏徵的臉色,重重在地上磕頭,「那傢伙叫黃牙鮑,就住在米市衚衕。大人給小的一個機會,小的立刻就為大人把他給抓來!」

「抓來,抓來做什麼?」魏徵明知故問。

「他,他可能是土匪安插在武陽郡的探子啊!」湯祖望又楞了一下,很沒義氣地舉報。

魏徵敲了敲桌案,冷笑著問:「你先前賣給他的消息,估計他早已送到了巨鹿澤。你不知道的消息,眼下他也不知道。我抓他幹什麼?有什麼用場?抓了他,賊人再派另外一個探子來,我得花多少力氣去查訪?」

連珠箭般的問話讓湯祖望應付不過來,瞪大了眼睛,獃獃地向魏徵臉上看。他發覺魏徵好像不打算生擒賊寇探子,好像也不打算抓他這個內奸立功。更沒有將他交給郡守大人的打算,只是慢慢地品著茶,彷彿茶裡邊藏著無數秘密。

「大人!」突然福靈心至,湯若望向前爬了幾步,雙手捧起一小粒銀豆子,「大人,這是賊子收買,不賄賂小人的茶錢,小的不敢出賣武陽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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