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六十四章 紫騮(四 上)

還是驢屎衚衕那座茅草小屋,院子里飄滿了葯香。黃衣老漢滿臉堆笑,露出的牙齒卻令人不寒而慄,「你的確沒見過我,但的確幫過我的忙。昨天我的小孫子偷偷跑出來玩,沒想到遇上了我的兩個仇家。結果被仇家從濟北一直追殺到館陶。本來都以為要葬身釜鑊……」

又來了,又來了。程名振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那成了精的黃水老怪不止一次在夢中糾纏過他,口口聲聲說是要報恩,卻沒一次不是拂袖而去。

只要睜睜眼皮,程名振知道自己就能將噩夢趕走。但此刻他卻寧願在夢裡多停留一會兒!驢屎衚衕那段日子雖然窮,卻窮得簡單。雖然苦,卻苦得乾淨。而現在,他記起其後那一次次背叛與陷害,還有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犧牲掉的東西。他覺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掙扎。

誠伯死了,老傢伙算計人算計了一輩子,到死時連口棺材都沒混上。林縣令死了,他不擇手段栽贓陷害屬下,只不過是為了保住頭頂上的官帽,被砍頭前腦袋上卻砸滿了爛菜葉子。劉肇安死了,他奉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之命前來對付張金稱,死後高士達連個屁都沒多放。周寧死了,她這輩子就做了一次惡,還沒能硬起心腸來做到底,偏偏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二毛也死了,他一直想證明自己不是靠朋友的照顧而存在,證明的代價卻是屍橫荒野。

短短的一年半光景中,這些該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都死了。死得稀里糊塗,莫名其妙。他們本來還有更多的選擇,沒必要將別人逼上絕路,也沒必要自己走上絕路,可他們偏偏要往那條絕路上走,義無反顧,永不回頭。

藥罐上霧氣升騰,遮斷人的視線。

「要不,我讓這一切都停下來?」黃水老龍又從迷霧中探出個大腦袋,牙齒間寒光閃爍。林縣令、誠伯、董主簿、劉肇安、馮孝慈、王二毛,那些該死和不該死的人突然都站在了眼前,不是人,是魂魄,由霧氣凝結而成的魂魄。栩栩如生,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看著他,等著他開口。「你,你,你……」程名振倏地一僵,渾身上下都冒起了涼氣。他想拉住濃霧中的一個,拉到自己的身邊,讓黃水老龍兌現承諾。同時將那些與自己有仇的討厭傢伙收走。每次伸出手去,卻要麼抓錯了人,要麼抓了個空。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別太貪!」黃水老龍一甩袖子,看模樣是又準備不告而別。「你,你回來!」程名振再也顧不上抓迷霧中的靈魂,扯著嗓子大叫。「這也算一個願望么?」老妖怪回頭,滿臉狡詐。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睜眼。這不能算個願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濃霧、魂魄、黃水老龍都消失了,只有藥罐子還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著氣泡。

他醒了,心卻被更大的恐懼所攫獲。黃水老龍真的顯了靈,將他丟回了一年半之前。所有發生過的災難還要再來一次,他可以重頭開始,卻不知道是否能將命運改變。

我在做夢!他告訴自己,同時伸手去提藥罐。卻被一股巨大了力量壓住了肩膀,硬生生按倒,「別,你別嚇唬我。郎君,郎君……」

這回,他徹底醒了。壓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妻子杜鵑。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般,鼻涕淚水唏哩嘩啦。

「我不嚇唬你。我沒事!真的沒事!」程名振趕緊將胳膊彎回來,用手去替杜鵑擦淚。這個已經很久不見的親昵動作讓杜鵑瞬間漲紅了臉,轉身躲了開去。

「呵呵,我說他醒的時候,只會看見你一個人吧!」帶著一點慵懶的調笑聲從側面傳來,讓杜鵑的臉色更紅。程名振這才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不止是杜鵑一個人,柳氏、郝老刀、孫駝子、杜疤瘌都在,滿臉促狹。

「我,我剛才沒注意!」程名振訕訕地解釋。心裡依舊迷迷糊糊。他記得自己暈倒之前,正準備傳令打掃戰場。當時是在滏陽城南,周圍一片冰天雪地。而現在,屋子裡的擺設漸漸熟悉,是他新婚時所蓋,卻沒用了幾天的家。窗戶上的喜字還在,只是褪掉了一點顏色。娘親就站於稍遠的窗口,正撩起衣角擦眼睛。

杜疤瘌終歸是程名振的長輩,不能像別人一樣取笑自己的女婿,沖著窗口笑了笑,及時轉換話題:「親家母,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么?」

「是啊,小九隻是累壞了,睡上幾天就能緩過來!您快過來看看,他其實一點事兒都沒有!」寨主夫人柳兒最會體貼人,上前攙扶住程朱氏的胳膊,低聲安慰。

「娘,兒子不孝,讓您受驚了!」程名振的心裡一疼,掙扎著坐起身,沖著娘親施禮。程朱氏的嘴角動了動,笑眼含淚,「沒,沒事。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

「老姐姐,我跟您一塊去。誰做的東西,都比不上自己親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過話茬,同時回過頭來,向大夥使了一個眼色。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氣,受,受不了這葯腥味兒!」本來還打算繼續調侃程名振夫妻幾句的郝老刀笑了笑,趕緊找個借口開溜。

「我也得回去看看了,營中的小兔崽子們吃飽了就瞎折騰,沒一個讓人省心!」杜疤瘌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和女婿,敲打著腰桿往外走。

杜鵑心疼老爹,趕緊站起身相送。杜疤瘌半邊身子堵在門口,笑著拒絕:「回去,回去,別出來了。外邊冷,別把你自己凍著了。他剛剛好一點兒,你再躺下,那咱們就甭過年了!」

杜鵑不依,倔強地攙扶住老父的胳膊。疤瘌叔掙扎了幾下,拗不過女兒,只好由著對方的性子,一道走向門外。

屋子中轉眼只剩下了程名振和孫駝子兩人,老眼瞪著少眼。一個想問問自己的病症,另外一個卻不知道如何說起。彼此之間傻傻了看了好一會兒,孫駝子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啊,純粹是把自個給累著了。練武之人,平時有一點半點兒毛病看不出來,要麼不躺下,躺下就得十天半個月!」

「我昏迷了多久?」程名振咧嘴苦笑,「十天,還是半個月?」

「大隊人馬都從滏陽郡退回巨鹿澤了,你說是十天還是半個月!好在昏迷時還能吃進東西去,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

程名振笑著咧嘴,心情稍稍放鬆。這一覺睡得可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好在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自己無需把經歷過的災難再重複一次,也無需再目睹同樣的慘事。

「你說你小小的年紀,心裡想那麼多事情幹什麼?」孫駝子接下來的話讓程名振的笑容又開始發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沒有第二種辦法回應。

「嗨!想得越多,心就會越累。人累能看得出來,心累看不出來。累著累著,就成了病了!」孫駝子見程名振不肯說話,繼續沒完沒了地嘮叨。「這自古以來,病死的傢伙十個里有八個是心先死的,你別搖頭,你再這麼下去,不被流箭射死,也會把自己給累死!」

「哪像您說得那麼玄乎啊?」程名振乾笑著打岔。孫駝子是巨鹿澤的神醫。不光是醫術精湛,裝神弄鬼也有一套。雖然他算出來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準。

「信不信由你!」孫駝子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老腰,一邊用肩膀挎起藥箱。「再吃兩頓,就別吃了。是葯三分毒!我這葯是安神補血的,你自己不照顧自己,吃多少都沒有用。」

「謝謝您老啊!」雖然不想跟孫駝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舊充滿了感激。老傢伙不但救過他,還救過杜鵑,救過澤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個巨鹿澤中的男女按威望排個序,老傢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孫駝子沒有回頭,繼續抬腿向外邊走,「別再胡思亂想。你來了之後,巨鹿澤和原先大不一樣。有吃有喝,還能聽見笑聲。這澤地里少說也有十幾萬口子呢,他們之中有人該死,大部分人卻不該死!」

有股無端的沉重又壓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讓他的臉色迅速陰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我真的沒亂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給繞住了!」

「繞住了就先繞過去!別叫勁兒。船到橋頭自然直!」老傢伙迅速接了一句。撩開厚厚的門帘,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鵑子回來了,你好好待她。自打你回到巨鹿澤,她壓根就沒合過眼!」

說罷,放下門帘,蹣跚著去了。一邊走,一邊還哼哼唧唧地唱著俚歌,「不是一家人勒,進不了一家門。沒有一口鍋啊,做不出夾生飯……」

老傢伙的嗓子很粗,唱出來的歌陰陽怪調。但還是讓屋裡的程名振和屋子外的杜鵑漲紅了臉。程名振知道老東西是借著歌聲在提醒自己,眼下已經是巨鹿澤中重要的一員。九當家,總教頭,銳士營都尉,三當家杜疤瘌的女婿,七當家杜鵑的郎君。林林總總一大堆,反正這輩子即便燒成灰,也再逃不掉一個「賊」字。

不但是賊,而且是賊中之英,賊中之傑。跺一跺腳半個河北晃蕩,吼一嗓子能止小兒夜啼。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澤中生活著足足十五、六萬賊公賊婆,賊子賊孫。自己是他們的九當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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