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秋分(五 下)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角聲穿透夜幕,回蕩於漳水兩岸。隔著河對峙的兩座軍營卻死氣沉沉的,不曾被角聲引起半點兒波瀾。自從半個多月前到現在,雙方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無聊透頂的沉靜。沒人懷疑敵人會不會踩著已經結冰的河面趁黑殺過來,也沒人打夜間偷襲的主意。

不但將士們習慣了這種無聊的對峙,連漳水兩岸的小動物也習慣了那悠長低沉的角聲。夜間出動覓食的它們該扒雪的扒雪,該挖洞的挖洞,彷彿附近駐紮的龐然大物根本不是軍營般。只有餓暈了頭的烏鴉,偶爾會伸長被凍僵的脖子抗議幾聲,「哇!」「哇!」,催促戰鬥儘快開始。

只要戰鬥一開始,便意味著血肉橫飛,便意味著數不清的美食。可惜,遠道而來的它們到凍死之前也沒盼到本該發生的戰鬥。官軍和流寇彷彿有默契般,誰也不肯踏過那條已經變得非常狹窄的漳水河。誰也不肯率先向對方發出第一支羽箭。

「唏噓噓!」伏櫪的老驥也發出不甘心的嘶鳴。它們已經步入暮年了,也許此戰便是它們今生最後一次馳騁。但主人們卻絲毫不理解它們焦躁的心情,只是打著燈籠來加一點夜草,便又打著哈欠回軍帳安歇。

「散了睡吧!平安無事!」貴鄉縣丞魏德深用手捂住嘴巴,疲憊不堪地感慨。長時間的對峙,讓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酸澀。如果真能做得了這支隊伍的主兒,他寧願衝過河去,痛痛快快地跟敵人打上一架,勝也罷,敗也好,至少對得起身上這件官袍。可他僅僅是武陽郡貴鄉縣的縣丞,上頭還有一大堆這主簿、那主簿給羈絆著,空有一腔報國之志卻無力可用。

掌管糧草軍需的主簿儲萬鈞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開始動手收拾桌面上的雜七雜八。所謂輿圖、米籌,大多數都是擺出來裝裝樣子的。武陽郡太守元寶藏早有命令,只要賊兵不過漳水,武陽郡將士就不得主動出頭,以免引火燒身。理由是:如果右武侯能打敗張金稱,犯不著武陽郡兵前去添亂。反之,如果連右武侯都戰敗了,武陽郡兵去了也是一樣白給。還不如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以免偷雞不成反而蝕把米!

看著儲萬鈞帶頭收拾桌案,其他主簿、司倉們也伸著懶腰站了起來。又平平安安過了一整天,大夥雖然形神俱疲,但心情還是非常愉悅。畢竟沒真刀真槍地打起來,河對岸的賊軍雖然不多,可都是騎兵!武陽郡兵憑著兩條腿去跟四條腿硬撼,即便僥倖贏了一場半場,又能討到多少便宜呢?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只有魏德深和魏徵這種瘋子,才總是想著捨生取義。

武陽郡長史魏徵唯一沒跟著大夥一塊收拾的人,他面前擺著一張巨大的輿圖,幾乎將涿郡以南,黃河以北的大半個河北道給包了進去。主要的道路、山川、河流都標記得清清楚楚,個別戰略要地,還可以用硃砂塗紅,以示其與普通地點的差別。

盯著縱貫河北道的清、濁兩條漳水和永濟渠,魏徵的眉頭緊鎖。在他眼裡,從來沒有任何事件是孤立的。凡事有其果,則必有其因。一連串看似毫不相關的事件聯絡起來,可能就構成了一個驚天陰謀。而只要抓住其中關鍵幾個點,便有可能料敵機先,甚至搶在敵人前面,在危機關頭力挽狂瀾。

王二毛駐紮到清漳縣已經有二十多天了,楊善會率領所部郡兵穿過平恩,趕到邯鄲的時間也超過了十天。十幾天前,王二毛所部賊軍與楊善會所部郡兵最近時彼此相距不過二十餘里,如此近的距離上,這對老冤家居然沒打起來,這事本身就透著古怪。以魏徵對清河郡丞揚善會的了解,此公絕不是個心胸開闊,吃了虧卻從不想找回場子的主兒。而王賊二毛這半年間的表現就像一條瘋狗,只要見到大隋旗號,肯定會撲上去咬兩口。

該找場子的沒找場子,該發瘋的也沒發瘋,莫非他們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事情?楊善會心中的要事,魏徵多少能猜得到。此公把所部郡兵駐紮在邯鄲,就是要等著關鍵時刻上前「摘果子」!張金稱萬一戰敗,肯定要退往巨鹿澤。屆時楊善會只要把所部兵馬向前推進二十里,就可以牢牢卡住張金稱的退路。

但王二毛到底想幹什麼?魏徵就猜不到了。若說此人駐紮在清漳是為了堵截武陽郡兵過河,他帶的人也忒少了點兒。如果不是郡守元寶藏三令五申不準主動生事,魏徵敢保證,麾下郡兵只要來一個平推,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突破王二毛的防線!可能會有所損失,但損失肯定能控制在武陽郡的承受範圍之內!

如果說王二毛懸師清漳,意在威懾吧?好像也不太對。誠然,賊人可以採取「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那種無賴策略。只要武陽郡兵渡過漳水,他們立刻放棄清漳,逆向渡河,趁虛殺入武陽郡搗亂。可那樣的話,武陽郡頂多損失幾個堡寨,郡內的各大縣城卻不會被如此少的賊兵攻破。而在漳水的另一側,張金稱本部就可能受到兩路官軍的夾擊,形勢將非常嚴峻。

百思不得其解!魏徵曾經跟很多同僚探討過賊軍的用意,可大夥不是笑他杞人憂天,就是很輕蔑地認為賊兵屬於胡亂出招,不該以理度之。換了別人如此排兵布陣,魏徵還可以接受同僚們給出的答案。可用兵的人偏偏是程名振!對於這個剛剛崛起對手,魏徵絕對不敢掉以輕心!此人連楊善會都能輕而易舉地騙到,豈是胡亂出招之輩?他肯定在玩著什麼陰謀,只是這個陰謀藏的太深,讓人一時難以察覺而已。

「玄成老弟,行了!你再看,也不能從輿圖上看出花來!」見魏徵遲遲不動,眾文武官員們笑著打趣。如果魏徵不肯回寢帳休息,大夥誰都不好意思先走。雖然魏徵的官職不高,但他卻是太守元寶藏最信任的心腹。萬一被他在元寶藏面前講上幾句,大夥沒三年五載甭想再有機會出頭。

「噢!看我這記性。」魏徵這才發現所有同僚都在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慚愧得直拍腦袋,「什麼時辰了?諸位該休息儘管回去休息,我再用米籌推算一遍,也就睡了!」

看到魏徵那意猶未盡的模樣,儲萬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追問,「推算什麼?咱們不是已經推算好幾遍了么?王二毛沒膽子主動發起攻擊!咱們只要不過河,就能確保武陽郡平安!」

「我想算算除了武陽之外,王二毛還能威懾到哪?」魏徵打了個哈欠,滿臉疲憊。「大夥別等我,我這個人是屬夜貓子的,晚上比白天還有精神!」

說得好聽!幾名低級幕僚氣得直翻白眼。您老人家不睡,誰敢不盡心伺候著!肚子裡邊罵歸罵,大夥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慢。一邊起身,一邊笑著響應,「那我等也不睡,看看玄成老弟到底有何新發現?萬一被咱們蒙對了,說不定可以將張金稱一舉蕩平呢!」

後半句話就純屬借題發揮了。魏徵知道自己惹了某些人不痛快,聳了聳肩膀,非常桀驁地回敬道,「魏某雖然愚鈍,但也知道既然拿了朝廷的俸祿,就得對得起這份工錢。否則日後別人議論起來,說魏某個尸位素餐。魏某即便自己聽不見,晚上也睡不踏實。」

話音落下,很多人立刻變了臉色。想抓個把柄反唇相譏,但魏徵平素持身甚正,律己極嚴,他們還真難挑出什麼毛刺來。正憋得難受間,行軍主簿儲萬鈞又上前做和事老,「說笑,說笑。玄成老弟言重了。大夥都是朝廷命官,守土之責,怎敢輕易忘記!來來,反正這夜長著呢,大夥聽聽玄成的分析再去安歇也來得及!」

聽到職別最高的儲主簿都發話了,其他人無論高興不高興,也只好怏怏陪著。已經走到門口的縣丞魏德深見狀,也笑著踱轉回來,一邊慢慢向輿圖靠近,一邊笑著打哈哈,「我說玄成老弟,如果你今天再推不出個子午卯酉來,可得請我們大夥吃宵夜。這大冷的天,多說一句話都浪費很多體力!」

「一定,一定!」魏徵笑著拱手。對於同樣桀驁不馴的縣丞魏德深,他反而懷有幾分敬意。與其他官吏不同,縣丞魏德深雖然總想著早點開溜,卻並非無心公務。相反,正是因為心中志向得不到施展,總是被郡守元寶藏打壓,魏德深才對任何事情都表現得很不積極。如果被放在兩軍陣前,魏德深卻總是身先士卒,無論面對多少敵軍臉上都沒半分懼色。

「那我等就叨擾玄成了!」聽聞魏徵肯破費,眾人精神又為之一振。郡兵中的油水不多,有權力在錢糧方面開口子的就有少數幾個人。而魏徵恰恰是這少數幾個人之一,有時他說句話,比主管糧草輜重的儲萬鈞說話還管用。

「如果能給敵軍一記重擊,回去後我在醉風樓擺宴給大夥慶功!」接過眾人的話頭,魏徵趁熱打鐵。「我總覺得,需要探一下河對面的深淺。否則,大夥每天都睡不安生!」

「早該如此!」魏德深用力一拍桌案,搶先回應。「是實是虛,打完了再說!老是等著挨打算什麼鳥事情,咱們是官,他們是賊。自古只有官兵抓賊,誰聽說過賊抓官兵來?」

眾官吏紛紛側目,心中對魏德深好生鄙夷。天下本無事,就這種庸人喜歡到處點火。打仗難道就不死人么?就拿這麼點俸祿,還值得大夥真把命給搭上?

「不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