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柳絮詞 第七十二章 冬至(四 下)

本以為可以給程名振收屍,誰料該死的人卻好好地活著,而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囚犯們居然發起了善心,拿著濕布為此人洗傷!此情此景讓李老酒如何接受得了?「啪」地一揚手裡的皮鞭,大聲質問:「誰叫你們擅自給他洗傷的?牢裡邊的規矩難道你們都忘記了么?來人,把他們幾個……」

凌空飛來一個物件,正打中他的臉,將後半句話生生打回了肚子。定睛看去,卻是一個肉好,掉在地上「釘」地一聲,四下里滾著圓圈。

李老酒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向投錢飛來處撲過去。看到段瞎子那兩隻僅有白眼珠卻沒有黑眼仁兒的眼睛,他心中的無名業火登時熄滅,乾笑了幾聲,湊到牢門邊上祈求道:「怎麼驚動了您老?您老的火盆沒碳了么?要不要我命人再給您買點兒去?」

堂堂一個牢頭居然涎著臉拍人犯馬屁,這場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偏偏整個大牢中,只有程名振一個人覺得驚詫,其他囚犯都像沒看見一樣,睡覺的睡覺,抓虱子的抓虱子,絕不向說話的方位瞄上一眼。

偏偏被討好的人氣焰極盛,從鼻孔裡邊冷哼一聲,森然道:「老酒今年快四十了吧!家裡老娘身體還過得去么?」

「還好,還好!托您老的福。但這個小子的罪孽深重,您老……」儘管段瞎子的問候很不禮貌,李老酒還是畢恭畢敬的回答。

段瞎子的白眼翻了翻,搖頭冷笑,「我不管他,我只說你。你兒子最近一直夜哭不止,是不是?哭著哭著就開始抽搐,並且臉色發黑是不是?」

「這?是,是,您老……」大冷的天,李老酒臉上的汗卻珠子般從額頭上不斷向下滾。他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個兒子,寶貝到恨不得含在嘴裡的地步。而最近一段時間孩子卻成了哭夜郎,請了無數郎中,甚至花大價錢寫了祈福紙貼了滿街,卻不見任何起色。

但這些都是發生在監牢外邊的事情,李老酒從來沒跟手下弟子說過。坐在牢裡邊的段瞎子怎麼會知道?聯想到此人平素鐵嘴鋼牙的神算之名,李老酒的心裡就直發虛。附身上的官威蹤影不見,剩下的只是滿臉的憔悴與惶急。

「他還喜歡亂動?對不對?他的糞便總是稀得像米湯對不對?那些糞便味道卻非常古怪,對不對?你老婆為此跟你鬧,今早抓破了你的臉,對不對?」段瞎子如同李老酒家的耗子般,對家中的隱私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是,您老料事如神?」每被問到一個對不對,李老酒便點一次頭,同時身體佝僂幾分。答到最後,整個人幾乎趴到了牢門上,一邊向下出溜著,一邊哭著祈求道:「老神仙,老神仙,這回您可要救救我。我們李家這代就一個獨苗。三娃子要是沒了,我也沒法再活下去了!」

「陰氣!」段瞎子突然驚叫,大步向後倒退。離開了李老酒三尺之外,才又重新穩住身體,鼻孔拚命地抽動。

恰恰有一股冷風吹來,吹得牢房中的油燈搖曳不止。所有人的覺得脊樑後涼了一下,特別是那些凶神惡煞般的小牢子,一個個躲瘟神一樣躲開李老酒,唯恐被他牽連了去。

「點燈,點燈,把所有的燈全點上!」李老酒跳將起來,蝎蝎螫螫地叫嚷。到了這會兒,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今晚的任務。心裡邊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沒用!」段瞎子嘆息著搖頭,「今年是大陰之年,流星南降,太歲東生。該活動的,不該活動的,全從地底下冒出來了。那些平素吃齋念佛的,還難逃此劫呢。何況你們這些平素專走夜路的?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反正躲也躲不過!」

說罷,他也不再管李老酒如何對付程名振。摸著牆壁走到角落裡的床榻上,盤腿假寐。

越是這樣,李老酒越把段瞎子當成了救命稻草。平素衙役、捕快們也經常找老傢伙算算卦,卜一卜財路,雖然對方算得極准,大夥卻未必真的將他當個異人看。但今天,段瞎子在李老酒眼裡看起來一切都與往日大不相同了,非但頭頂上神光亂冒,渾身上下也隱隱透著慈悲。

「您老開恩!您老開恩!」抱著木製的牢門柵欄,李老酒連聲哀求,「只要您老救了我家三娃,我這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怨言。我,我立刻想辦法救您脫獄,把您接回家去當活菩薩供起來!」

說道做到,他還真的拿出鑰匙,顫抖著手去開牢門。段瞎子聽到了鐵鏈撞擊聲,又翻了翻雪白的眼球,笑著搖頭,「脫獄。世間哪裡不是監獄?只不過那些牢籠,鎖鏈,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看不到罷了。此地很好,利於修行。我若想走,早便走了,又何必你來幫我?」

聞聽此言,已經進了牢門李老酒不由自主停住腳步。段瞎子是在林縣令到來之前便入了獄的老囚犯,當時的罪名好像是偷竊他人錢財。可這位怎麼看都不像個需要偷竊的主兒,外邊不但有人天天不落地送吃食,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也常換常新。衙門裡上上下下都被人用錢打點通了,誰也不肯跟他為難。遇到一些處理不了的古怪事,還常常找瞎子來討教。而段瞎子提供的那些解決辦法雖然荒誕不經,有人大著膽子去試,卻十有八九靈驗。

這樣一個既有錢,又神秘的人物,想要買通貪財的林縣令,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如果他頭天提出想離開監牢,恐怕林縣令第二天就得親自送他出門,哪還輪得到李老酒獻殷勤?

想到這些,李老酒不敢再胡亂討好,只得雙膝跪地,連連頓首道:「我知道我這裡沒什麼您老能看中眼的。但請您老開恩救我家三娃一救。今後您老說什麼,我就做什麼,絕不敢違背。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

「得了,得了,這世道,哪裡還有天!」老瞎子睜開眼睛,單手去攙李老酒。若說李老酒也算得上個壯漢,這兩年雖然被酒色淘壞的身子骨,一身的斤兩卻絲毫未減。被個風吹就倒的老瞎子用力一拉,居然抗拒不得,只好順著對方的力道站起了身。

「你去買一隻大公雞,要白毛紅冠子的,越大越好!」懷著滿臉慈悲,段瞎子低聲叮囑。「然後找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慢慢卡死。用力要穩,急了,慢了,都會影響效果!」

「那,那,老神仙,我沒那個把握啊!」平素殺人都不曾眨巴眼的李老酒突然聳了起來,被殺雞重任憋得滿頭是汗。

「笨,拿到牢裡邊來,我替你殺!」段瞎子狠狠踢了李老酒一腳,無奈奈何地答應。

「麻煩您老,麻煩您老?」李老酒喜出望外,連連作揖。

「然後你把雞的爪子和翅膀砍下來,拿回家去,用清水文火慢慢燉。在湯里加半錢党參,半錢杏仁,一錢紅糖,五粒干棗、半錢老蔘……」

『這怎麼和我娘吃的補血湯差不多呢?』趴在另外一間牢房角落裡的程名振沒力氣動彈,耳朵卻將隔壁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段瞎子是好心救自己,所以絲毫聲響也不敢發出。隔壁的對話卻斷斷續續傳過來,越聽令他越覺得心驚。

「吃了這湯,三娃子就會好起來?」李老酒沒想到滿城名醫都看不好的怪病,到了段瞎子這邊卻如此簡單,瞪圓眼睛,半信半疑地問道。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段瞎子撇著嘴繼續冷笑,「這些都是業,你知道么?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現在還沒力氣糾纏你,自然要糾纏你的孩子!待他們將來慢慢吸足了陽氣……」

話音未落,李老酒已經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唉吆,老神仙啊,您可發發慈悲!我以後天天積德行善,吃齋念佛。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倒也著實可憐。段瞎子想了想,繼續道:「這個安神驅邪的湯呢,只能暫時緩解令郎的病症。要想治本,要想避禍,你需要多抱他到陽光下曬,吸收日光之精!記住不能是女人抱,女人身上的氣息陰。而你這輩子雖然走了夜路,上輩子的福澤還在,氣息卻還是陽的。每天不得少於一個半時辰,持續兩個月,或許能治根兒。」

「我……」

「但是!」搶在李老酒回應之前,段瞎子的聲音突然轉冷,「兩個月之內,你不得殺生,更不能害人。否則,陰氣反撲,輕則害了孩子的命,重則你們一家老小全不得好死!」

「我!」李老酒愣愣地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他今天有任務要做掉程名振。此時奈於老瞎子的淫威,不敢立刻逼犯人們動手。換個牢房,照樣可以讓少年人稀里糊塗死去。但兩個月內不得殺生的禁令,卻讓他不得不猶豫。程名振的死活雖然重要,自己兒子的小命更金貴百倍。拿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命換程名振的命,這個買賣李老酒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做!

「我,可我不動他,賈頭和周家也會派人來動他!」向關押著程名振的牢房駑了駑嘴,李老酒小聲向老瞎子彙報。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怕程名振將來的死,會被冥冥中的冤鬼記到自己頭上。

「呵呵,他骨骼清奇,沒那麼容易死!」老瞎子笑著搖頭,「老酒啊,老酒,你平時也是明白人,現在怎麼犯傻了呢?」彷彿猜到程名振在另外一側偷聽,他故意將語速放慢,吐字也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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