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好人歌 第六十章 紅塵(五 下)

出了屍橫遍地的老營,杜疤瘌和郝老刀兩個寨主都甚覺無趣。想當年,兄弟幾個往來塞上販貨,雖然過得是食不果腹窮日子,卻也沒像現在這般天天提心掉膽。而自從進了這巨鹿澤,晚上就沒睡過囫圇覺。今天被官兵追殺,明天去攻打城市堡寨,不小心挨上一記流矢,能否在缺醫少葯餓條件下活下來,就得全靠人品。好不容易安生了幾天,不是這個偷了那個的葦子,就是那個拐走了這個的弟兄,大大小小的齷齪事沒完沒了。再不就像今天一樣,稀里糊塗來一場火併。誰忠誰奸,誰將死掉誰能活下來,不到最後一刻只有老天爺才能整清楚。

眼下唯一能讓人感到欣慰的是。老哥倆個都從劫難中活下來了,沒被別人稀里糊塗地割去腦袋。雖然這個勝利代價極其巨大,站在主營門向澤地深處放眼望去,幾乎沒一個寨子不冒煙,沒一處水塘不泛紅。瘋狂的殺戮卻依然沒到停止的時候,張金稱嫡系的「山」字、「火」字兩營嘍啰成群結隊,來來回回地在附近的蘆葦叢中拉網搜索。偶爾有戰敗者被他們捉了出來,或者被當做「投名狀」,或者被手中塞了刀。慘叫聲和哭號聲此起彼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平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日子才能熬到盡頭。

郝老刀對未來已經不報任何幻想。這都是業,大夥四處劫掠時種下了業根,就註定要收穫業果。劉老八不是第一個在巨鹿澤中掀起血雨腥風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即便張大當家的地位從此在巨鹿澤中無人可以撼動,河北大地上還有高士達、王須拔、花鷂子……大夥都是一群紅了眼睛的野獸,要麼從外邊尋找肉吃,要麼互相之間咬斷彼此的喉嚨解渴。

幾名渾身泥水的嘍啰騎馬從遠方跑來,狼狽不堪,卻始終保持著互相照應的隊形。郝老刀看出來人是自己苦心訓練出來的心腹,迎上前去,大聲問道:「傅易書,你帶我的人往哪裡去?!」

「五,五當家!」打頭的小頭目趕緊翻身下馬,身上的血淅淅瀝瀝與地上的血混成一片,「營地,營地……」

「營地怎麼了?」郝老刀眼前一黑,雙腳用力踩住馬鐙才勉強將心神穩定下來。剛才為了救張金稱,他一直沒顧得上管自己的「林」字營安危,如果老巢不幸被亂軍搗毀了,自己今後在巨鹿澤也就失去了直著腰說話的資本。

「是,是杜,杜七當家!」小頭目傅易書偷偷看了一眼緊跟郝老刀身邊的杜疤瘌,盡量把話說得委婉,「有人圍攻咱們的老營,是杜七當家驅散了賊人。然後杜七當家就把能上馬的弟兄們都帶走了,先破了『方』字營,然後又端掉了『豹』字營!,現在她跟姓程的兩個帶著弟兄們去端『金』字營了,張堂主怕出麻煩,特意派小的來打探主營的情況。」

「知道了!」郝老刀長出了一口氣。雖然關門弟子杜鵑問都不問就將自己麾下的弟兄脅迫帶走,但好歹她替自己保住了老窩。歪頭看了一眼杜疤瘌,郝老刀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話有幾分是真:「七當家是我的弟子,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走,帶我去『金』字營,說不定能給小丫頭幫上忙!」

「唉!」傅易書狐疑地看了自家寨主一眼,重新跳上坐騎。他能看出來,郝五當家並沒有因為杜七當家越俎代庖而生氣。但這不符合巨鹿澤的規矩,按規矩,除了張大當家本人,其他任何頭領沒有資格調動本部以外的一兵一卒。

「鵑子,鵑子也是真著了急!」杜疤瘌臉上覺得訕訕的,低聲向郝老刀解釋。

「你養了個好女兒!」郝老刀聳了聳肩膀,笑著回應。不待對方說話,又快速補充,「女婿也不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兒,比武場上卻能輕鬆打敗劉老八!」

「他,他那是湊巧。」杜疤瘌雖然臉上感覺到有些彆扭,心裡卻非常高興。先保住自己的本錢,然後再趁亂搶了郝老刀的兵馬,接著一鼓作氣連毀兩家大寨。即便在主營之中的戰鬥最後以劉老八的勝利而告終,女兒也穩穩地站據了不敗之地。這種聰明且果斷的舉措,換了自己,當時肯定做不出來!

「什麼湊巧?三個多月來他煉了不下十種兵器,其中沒一件是橫刀!」郝五當家嘴上憤憤不平,臉上卻寫滿了無法掩飾的讚賞,「比武場上,他把兵器一亮,我就知道老八要吃虧。不說別的,就是這份隱忍本事,十個老八都比不上一個程名振!」

「那倒也是!」杜疤瘌低聲回應。四當家王麻子的『金』字營所處方位與他的『義』字營盤緊挨著,既然女兒帶人奔『金』字營去了,自己就沒必要再為『義』字營的安危擔心。索性好好跟五當家嘮嘮,也省得他過後找年青人的麻煩。

「從一開始,他就存心讓所有人輕視他。把老八耍得團團轉!」郝老刀滔滔不絕,一邊分析一邊不住搖頭,「這小子,心機之深,我這麼多年沒見過第二個。行事之果斷,也是我平生僅見。三哥你記得沒有,當時在運河上,他給大當家出主意打王世充埋伏時,居然猶豫都沒猶豫。彷彿他早就是咱們的人,根本與後邊的追兵沒一點聯繫般!」

這句話,杜疤瘌可就不愛聽了。程名振做事的確有些過於乾脆,乾脆得讓自己這個老江湖有時候都直犯傻。但他也是被逼到那一步的,若是當初他不給張大當家出謀劃策,弟兄們還不把一肚子怨氣全發泄到他身上?

想到這,杜疤瘌笑了笑,大聲解釋道,「他不是說過么,他那個兵曹,是臨時趕鴨子上架。根本做不得真!說不定程縣令讓他一個沒根沒基的人當兵曹,就是為了應付咱們。要我看,這小子從一開始就跟咱們巨鹿澤有緣……」

「我倒更相信駝子的話!」沒等杜疤瘌說完,郝老刀大聲打斷。「緊跑進步,別讓鵑子和四哥之間起了誤會。真打起來,四哥肯定吃虧!」

「鵑子才不會仗著人多欺負老四呢!」杜疤瘌用力夾了夾馬肚子,在澤地上揚起一串泥水。他依舊在為女兒和未來的女婿而感到自豪。這樣的年青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至於孫駝子算得那個命格,要卦象真是准,他還用整天佝僂著腰么?

由於距離主營稍遠,道路兩邊的景象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凄慘。間或還有屍體躺在污水中,但因為數量不足,已經無法再將冰冷的湖水染成紅色。幾名被打散了的殘兵聽到人喊馬嘶,嚇得一溜煙鑽進蘆葦叢,更多的散兵游勇卻是笑呵呵地迎上來,連聲向杜疤瘌打招呼。

「三當家!」「見過三當家!」他們不是杜疤瘌的嫡系屬下,臉上的尊敬卻絲毫不像作偽。郝老刀看得有些嫉妒,帶住馬頭,用刀尖指著其中一人的鼻子問道:「你們是哪個營的,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剛才跟在七當家身後平叛,都受了些傷。」被問到的人毫無畏懼,笑著指了指還在流血的大腿,「七當家說讓我們先去她的營地門口集結,今後就可以跟著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這一手,可被張大當家逼迫眾人繳納「投名狀」的辦法高明多了。無論原來跟著誰,只要參與了「平叛」,就有功無過。郝老刀可以想像,劉肇安等人麾下的嘍啰們在走投無路時聽到這句承諾會做什麼選擇。可以說,僅憑著這一句命令,杜鵑已經徹底瓦解掉了叛亂者的軍心。

這種高明的手段,顯然也不是杜鵑自己能想出來的。郝老刀又看了一眼杜疤瘌,卻被對方臉上毫無掩飾的得意憋得氣結。「看到韓六爺了么?」他存心給杜疤瘌添堵,大聲向散兵游勇們追問。得出的答案卻更令他沮喪,嘍啰們想了想,七嘴八舌地回應道:「姓韓的賊人跟杜當家打了一場,沒佔到便宜,向苦菜窪子那邊下去了。」

「姓韓的自不量力,想跟程爺伸手。被程爺一箭射瞎了馬眼。若不是程爺不熟悉澤中的道路,肯定能把姓韓的生擒活捉!」嘍啰們尊重強者,對接連打敗兩位當家人的程名振深感佩服。

得不到想要的回應,郝老刀只好憋著氣繼續趕路。杜疤瘌緊隨其後,高興得直想唱歌。二人又向前走了片刻,眼前視野驟然開朗。一塊相對整齊的河州之上,四當家王麻子帶著兩千多號人,氣勢洶洶地迎了過來。

「四哥。你看到鵑子沒有?大當家正在主營等你去合兵,鵑子在哪?怎麼沒見他跟你一塊兒!」唯恐彼此之間發生誤會,郝老刀躍馬上前,大聲表明身份。

「兩個小王八蛋……」提及兩個年青人,王四當家臉上的麻子全給氣成了青黑色,不顧自己的長輩身份,破口大罵。猛然間,他在郝老刀身後看到了杜疤瘌,已經說出的話卻再無法收回,頓了頓,氣哼哼地補充道:「兩個小混蛋急著立功,帶著『錦』字、『林』字和『義』字三營弟兄殺奔苦菜窪子去了。我勸他們先跟大當家匯合了再去,他們根本不聽!哼,如果吃了虧,可不能怪我這當長輩的沒提醒他!」

「兩邊兒都差不多是三個營的弟兄,鵑子還能吃什麼虧?」杜疤瘌知道王麻子肯定是想從杜鵑手裡爭奪隊伍的主導權未果,所以才站在這裡賭氣。上前幾步,笑呵呵地回應。

老實說,杜鵑麾下只有『錦』字營還算完整,『林』字營和『義』字營只能各算小半個。特別是『義』字營,其中精銳都被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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