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好人歌 第二十三章 鶯柯(八 下)

眼下最要緊的是別被人當了投名狀!望著好朋友那坦誠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覺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該為自己剛才的打算感到好笑還是感到悲哀。聯合幾個底層的隊正,架空衙門裡的捕頭和差役們,以此來拯救自己的恩公林縣令,避免他走上歧路。這是多麼善良的一個想法!就偏偏沒考慮考慮自己有沒有相應的實力。如果林縣令真的決定一條道走到黑的話,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隨他之外的第二個選擇?!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麼了,你可別嚇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像河裡死屍一樣怕人,趕緊收起笑臉。他從來沒見到好朋友的臉色如此難看過,即便當時兩個人一塊兒餓肚子時,記得對方臉上也始終帶著陽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堅信。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賴的後盾之緣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臉上明顯看到了害怕,看到了驚慌,還看到了一絲絲絕望。難道他剛才不是在開玩笑?難道他剛才說得是真事兒?

「難道縣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帶頭造反?」連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王二毛終於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聽到造反兩個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終於有了些亮光。「嗯!」他呻吟了一聲,算作回答。然後緊緊扯住二毛的胳膊,啞著嗓子叮囑道,「今晚我說的話,你千萬別再大嘴巴說出去。否則,咱們兩個肯定要死無葬身之地。連帶著家人都要受牽連,記住了,別當我在跟你開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點頭,汗水順著鬢角滾滾而落。無論平素叫囂得再歡,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已。但現在卻真的要造反了,即將要被人殺死或提刀殺人了。天可憐見,自己長這麼大連女人的胸口都沒摸過,就要稀里糊塗地為了三斗米去送死!這不值得,也無法讓人甘心!哪怕是軍餉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呢?連程小九都被嚇得六神無主了,更何況自己一個武藝半點不會,大字只識兩個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別的輒啊。咱們逃走吧。連夜跑出城去,我知道一個山洞洞,咱們到那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咱們!」他聽見有人在哭著祈求,很懦弱,很沒用。但那個既懦弱又沒用的傢伙就是自己!

「關鍵是,咱們沒有活下去的錢和糧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著搖頭。連夜逃走,的確是一個可以避免災禍的辦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裡去呢?天下雖然大,有哪裡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沒有錢財,自己在異鄉拿什麼謀生?

天可憐見,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謀生之路,只當了十二天兵曹,連衙門裡胡凳都沒坐熱乎,便要主動放棄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與小杏花的婚約,鄰居們羨慕的眼光……在半個時辰前,幸福距離自己曾經是那樣的近。而現在,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夜風像煙一般吹得支離破碎。

「咱們去投奔張金稱。在巨野澤裡邊有他的老營!」走投無路之下,王二毛咬著牙說道。

「那還不是一樣的造反?一樣的被官兵追殺?!」程小九拚命地搖頭。造反是讓祖先蒙羞的惡行,當山賊也是一樣。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種選擇的話,娘親非被活活氣死不可!可現在,到底該怎麼辦?誰能給自己指一條明路?

「要不,咱,咱們先下手為強!」王二毛一邊像篩糠般哆嗦著,一邊咬牙切齒。「他不讓咱,咱們活,咱,咱們也不讓他活。衙門裡邊當值的都是天樞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隊正。咱們兩個進衙門沒人會阻攔。先剁了姓林的,讓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發不出命令去!」

「盡胡說。林縣尊對咱們有恩,咱們不能恩將仇報!況且此時他是否造反還屬於未知。咱們刺了他,反倒坐實了殺官謀反的罪名!」程小九繼續搖頭,苦笑不止。

見程小九除了搖頭之外沒一點主意,王二毛急得連連跺腳。「那你倒是說咱們該怎麼辦啊?總不能等死吧!我家裡還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當反賊殺了,她們可怎麼活啊?」

「別著急,再讓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後腦勺。王二毛的主意雖然沒一個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讓他冷靜下來的作用。擺脫了最初的緊張與沮喪後,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緒。

逃走是不行的,沒有謀生之路,老娘和自己早晚得變成餓殍;投張金稱也不可能!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與山賊同流合污;殺掉縣令,奪取鄉勇調度之權,這條計策也不足取。放下此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這一層不說,到現在為止,關於林縣令準備帶領鄉勇造反的推斷完全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一旦自己誤解了縣令大人的意思,反而幫了叛賊的大忙。

「如果能有一條既讓林縣令拒絕楊玄感的拉攏,又能不與他翻臉的辦法就好了。這樣,對方還做他的縣尊大人,自己照舊做本縣的兵曹,每月繼續拿目前的薪俸,繼續平平安安地攢房子和老婆本兒!」想到這層,程小九的眼神突然閃爍了一下,臉上的愁雲淡開了些,嘴角處隱隱掛上了幾分堅毅。

「你找到辦法了?」王二毛將腦袋湊到程小九嘴巴旁,低聲追問。

「只能試試!」程小九四下看了看,以同樣低的聲音回答。「沒把握,但總比坐以待斃強一些!」

「我就知道你准行!」王二毛咧嘴而笑,「說吧,要我幫你做些什麼?」

程小九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低聲詢問道:「今晚誰在衙門那邊值班,是咱們熟悉的人么?」

「是咱們旅二隊正周虎子帶領部屬值夜。他跟你我都很熟,不會給咱們添麻煩!」王二毛想了想,低聲回答。

「你猜這個時候,縣尊大人睡了么?」程小九繼續追問。

關於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兒,王二毛心裡最清楚。略做沉吟後,立刻給了程小九一個肯定的答案,「應該沒睡。他喜歡熬夜。睡得晚,起得也晚。我有一次值夜班,看到他四更天了還在書房裡寫寫畫畫,夫人派貼身丫頭來請好幾次,才把他請回了內堂!」

「那就好。帶上貼身兵器,咱們去縣衙門!」程小九咬了咬牙,做出了從小到大最為艱難的一個決定。

「真的要殺了他?」王二毛又是一哆嗦,啞著嗓子問道。

「不!咱們先潛到縣衙裡邊,你在外守著,我到裡邊跟大人彙報一下鄉勇訓練情況,順便探探他的口風。如果他想造反,到現在也該跟我交底了。我就據理力爭,告訴他造反沒什麼前途!」

「你不怕大人殺你滅口?」王二毛聽得連連搖頭,不敢相信程小九費了老大勁兒,居然只想出了如此一個沒用的主意。

程小九笑著否認,目光卻變得無比鄭重,「所以才現在去。趁著他身邊沒人,把話說清楚。如果他能明白我一番好心,今後自然不會虧待了我。如果他不明白我一番好心,堅持要一條道走到黑的話。我就趁機活捉了他,讓他受幾天委屈,總好過今後他被人抄家滅族!」

王二毛仔細想了想,有些擔心地提醒道:「要是明天一早郭捕頭找林大人呢,豈不就發現你我乾的好事。一千多鄉勇殺過來,咱們兩個人可是打死也擋不住!」

「抓了縣尊大人後,我跟他一起坐在書房裡。你負責向外邊傳令,就說大人最近幾天身體不好,不想見任何人。這樣,即便有人懷疑的話,見不到縣尊本人,也會投鼠忌器!」

事到臨頭,王二毛反而被激起了幾分膽量。眨巴眨巴眼睛,苦笑著附和道:「那倒是。大不了怕咱們撕票!」

兩個愣頭愣腦的少年又核計了幾個細節,然後分頭去找兵器。此時他們兩個都算是軍官,在營里有單獨的房間住。因此準備起來倒也方便,不必提防驚動了其他不相干的人。須臾之後,二人收拾好了行頭,裝作出門巡視的樣子離開了軍營。一邊走,一邊故意說著笑話給自己打氣,談談笑笑間,便來到了縣衙門口。

果然如王二毛事先所講,帶班值夜的隊正是程小九的嫡系手下周禮虎。此人跟二毛兩個算是從小玩到大的舊相識,看見頂頭上司前來查崗,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打招呼,「程教頭,您怎麼還沒休息啊!真是辛苦!我當值您還不放心么?咱們都是在碼頭上一起搭過伙的!」

「睡不著,隨便出來轉轉!」程小九故作鎮定地揮揮手,笑著回應。「我當然放心你,但我怕縣尊大人臨時會安排些什麼事情做。他老人家喜歡熬夜看書,弟兄們若是不曉得這個習慣,難免打擾了他!」

「教頭您想得可真周到。若是不提醒,我還說不定真犯了錯!」周禮虎心裡暗罵程小九多事,臉上卻堆滿了受寵若驚的笑容。

「馬屁精!」王二毛看不慣周禮虎這副嘴臉,上前推了他一把,笑著奚落。「要是九哥不教導你,你還不會走路了呢?都值了這麼多天夜了,誰也沒個眼力架兒?縣尊大人睡了么?還是仍在書房畫畫?你安排了幾個人在院子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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