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好人歌 第二十章 鶯柯(七 上)

樹枝和木棍紮成的家門虛虛地掩著,很簡陋,門後卻是小九心中世間最安寧所在。在短短几天內突然從一個人見人厭的窮小子變成了一千鄉勇的總教頭,館陶縣衙門的兵曹大人,突然的身份變化讓他很不適應。由於缺乏對官場的最基本了解,且沒經歷過一個漸進的融入過程,在最初的興奮和狂喜過後,他很快便迷茫起來,甚至在內心深處充滿了不安與恐慌。而此時安置於驢屎衚衕那個簡陋的家,就恰恰變成了一個避風的港灣。每次走近家門,小九的心情便漸漸放鬆開來,一整天的緊張和疲憊也慢慢散去。在這裡休息一個晚上,待到第二天太陽出來時,他便又有了精力為自己,為娘親和這個家的未來去打拚,去機警且沉穩地與上司、同僚、下屬以及所有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去周旋。

門在他伸出手的一剎那很突兀地自己開了。金紅色的陽光從晚霞背後照落,照亮門後那個黑一道白一道卻充滿喜悅的小臟臉。「你回來了!」不給程小九發獃的機會,小杏花奮力將門全部拉開,雀躍著道。聲音如同出谷的黃鶯,瞬間給小院帶來了無邊的生機。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娘呢,她睡著還是醒了!」程小九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略有些慌張的問。看臉上的樣子,小杏花剛才是在折騰吃食。而身體虛弱的娘親通常都會在下午這個時候眯上一覺。生性活潑的小杏花不會體諒娘親的身體情況,偏偏娘親甚為疼愛小杏花,從不會說這個未來兒媳的半點不是。

「姑姑在房子裡邊做針線活。我幫你燉了雞湯養身體。剛剛熄了火!你回來正好趁熱喝一些!」用手迅速在臉上抹了一下,小杏花學著一個賢惠的妻子對待丈夫的模樣說道。手心處的黑灰卻很不給面子地將她本來就花哨的臉塗抹得更花哨,看上去活脫一隻剛剛從灶膛中鑽出來的小野貓。

程小九強忍住笑意,輕輕拉起小杏花的手,溫和地說道:「先去洗洗手,然後再擦把臉。擦完了你也一起來喝雞湯吧,我在軍營中吃過飯了,一個人喝不完這麼多湯!」

少女的臉上瞬間騰起了兩團紅雲,一半為羞澀,另一半卻是因為發現了自己掌心處的炭灰。「死小九,也不早點兒提醒我,虧我還給你熬湯喝!」她以比翻書還快的速度翻臉,頓著腳叫嚷。然後甩脫程小九的手掌,頭也不回地奔向水缸,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巧兒,巧兒,快幫忙打一盆水。尋一塊乾淨帕子來,還有鏡子,胭脂,花黃,鉛粉……!」

「早知道我就不提醒你!」程小九笑了笑,小聲嘀咕。有這兩隻喜鵲般的女孩子在自己家裡折騰,娘親下午肯定片刻都沒合過眼。「不過這樣也好,有她們在,至少院子裡邊會多些朝氣。」自我安慰著,他信步走進屋門,繞過正在手忙腳亂收拾自己的小杏花和被小杏花指使得同樣手忙腳亂的巧兒,笑著向娘親打了個招呼,然後掀開草簾,回到自己平素休息的木榻旁,伸手去解外套。

「放架子上!」耳邊又傳來一聲清脆的命令。正在洗臉的小杏花彷彿視線會拐彎,不用轉頭,也不用繞過隔斷半間屋子的草簾,便看到了在另外半間小屋裡的程小九在幹什麼。「巧兒,把我新買的衣架子給他搬過去。順便讓他看看我做的那件外袍子合不合身。那件袍子就擺在他的床頭,袖口和肋下還沒縫邊兒!」

「哎!」婢女巧兒答應一聲,雲一樣飄進了屋子。雖然僅僅是件外套,程小九也從來沒在外人面前換過。尷尬地將手臂停在胸前,脫亦不是,不脫亦不是。

他那窘迫的模樣逗得巧兒啞然失笑,低下頭,抿著嘴道:「姑爺將短褐解了吧,趁著天沒黑,婢子還來得及幫你洗洗。把汗水洗掉後,明早再穿著去練兵便不會粘在身上了。榻上的長袍是我家小姐親手做的,費了好幾天功夫呢!」

迅速向草簾後看了一眼,她壓低聲音,笑著提醒:「小姐第一次做衣服,手扎了好幾回。如果姑爺穿著不合適,請千萬擔待些,別直接說出來!」

「巧兒,你又嚼什麼舌頭呢!」小杏花聽不清楚簾後的對話,大聲抗議。

「沒說什麼!」程小九笑著沖巧兒點點頭,快速將話題接了過去,「我來試試你做的衣服,哈哈,好久沒穿新袍子了!」

他故意裝出一副高興的模樣,既用來安慰小杏花,又用以遮蓋自己心中的緊張。新袍子的用料很好,款式是最近地方上最流行的讀書人款式。程小九本來生得就修身長腰,雖然臉孔被曬得黑了些,與袍子的顏色有點兒不搭調,但換上新衣後仍然平添幾分風流倜儻。

巧兒看得眼神發亮,走上前,輕手輕腳扯平衣服上的褶皺。「非常合身,領口大小留得正好,腰這邊也剛好。下擺略長了半寸,恰恰可以收邊。袖子,袖子這裡也很合適,只需要小小地改動一點點兒……」一邊像擺弄木偶一般擺弄程小九,她一邊大聲向草簾外的正在忐忑不安偷聽的小杏花彙報。「姑爺稍稍抬抬胳膊,再抬一點,再,別抬了……趕快停!」

也就是程小九練過幾天武藝,反應速度遠超過常人,才搶在將衣袖扯碎之前停止了全部動作。但整個袍子的缺陷已經完全暴露了出來,肩寬太窄,袖子開的位置不正,腰部收得太細,背部的面料也少放了寸許。這樣的衣服,除非穿在身上後紋絲不動,否則以程小九的力氣,隨便扭扭身子都可以將其扯得分崩離析。

忽然聽不見草簾內的動靜,早有預感的小杏花再也按捺不住,「哧溜」一下鑽了過來。她剛剛洗乾淨臉,還沒來得及對鏡整妝,關鍵是在小九家沒找到鏡子。因此素麵朝天,看上去就像一朵剛剛出水的芙蓉。

程小九發現自己的心很不爭氣地跳了幾下,呼吸聲也無端地沉重。為了不讓小杏花尷尬,他盡量穩住身體,一動不動。但少女敏銳的目光還是看出了外袍的所有不足。

「小九哥,我,我很努力做它的!」調皮的目光立刻變成了委屈,小杏花低下頭去,以極其細微的聲音道歉。

「這衣服挺好的啊!我裡邊還套著一件汗衫,所以才顯得小了。」程小九的口齒立刻清晰起來,大聲替小杏花找台階下,「夏天的時候本來就不需要穿汗衫,待會兒我直接套在身上,效果就不同了。杏花,巧兒,你們先出去避一避,我現在就換上它,晚上去二毛那邊顯擺顯擺!」

「不準去!」小杏花突然生了氣,大聲喊道。還沒等程小九弄明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像兩人小時候打架一樣衝到對方身邊,拉住外袍,奮力向下一扯。本來就沒完全縫結實的長袍立刻「呲啦」一聲裂為了兩半。緊跟著,又是「呲啦」、「呲啦」,幾聲裂帛響,整個長袍已經被她扯做了數片。

「小瘋丫頭,你在幹什麼啊!」程小九非常不解地望著小杏花,說話的語氣隱隱帶上了幾分惱怒。那件長袍雖然做砸了,但改改至少能當個汗衫穿。被小杏花這麼一扯,頂多能縫幾雙襪子了。那可是上好的蘇綢,近二十文一尺。拿來做襪子,肯定會被街坊鄰居們指著脊樑罵做敗家子!

「我送你的,沒送出手之前,就還是我的!」小杏花咬著嘴唇,大聲回應。眼淚已經圍著眼眶在打轉。

程小九看得於心不忍,只好壓下心頭的火氣,軟言安慰:「好的,你隨便處理。我不管就是……你也別惱,明天咱們再扯幾塊布來,給你慢慢做著玩便是!」

小杏花不吭聲,繼續「呲啦」、「呲啦」地撕著綢布,很快便將綢布撕得連做襪子都不夠材料了。看到姑爺和小姐突然間鬧成這般模樣,巧兒嚇得吐了吐舌頭,緩緩退了出去。裡間屋做針線的程朱氏笑了笑,站起身,輕輕地掩住了屋門。

「死小九,笨小九!」聽著附近沒了外人,小杏花憤憤不平地道,「我又沒量過你多高多胖,用眼睛估摸著,當然要出錯了?!你還要拿去給別人看,就等著別人笑話我是不是?!」

「我怎麼敢啊!」程小九苦笑著搖頭。「我不穿出去給別人看了,還不成么?」

「撕成這樣子,你當然穿不成了!」小杏花橫了他一眼,嘟著嘴道。

看到程小九那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她又忍不住破涕為笑。用手裡的破布團抹了抹眼角,柔聲提議,「我這就給你量量身子吧,你先站好了別動。」

說罷,不由程小九分說,以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為尺,一五一十地在他的身上量了起來。此時正直六月,程小九脫去外袍之後的身體上只穿了一件汗衫。被少女的手指上上下下一按,渾身又麻又癢。猛然間心頭一熱,濕熱的脈搏中竟然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衝動。

小杏花尚不知自己闖了禍,忽然聽得小九氣喘如牛,詫異地抬起頭,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道:「小九哥,你的臉色怎麼這樣紅?不是晒傷了吧!」一邊說,一邊趕緊停下計量尺寸的動作,伸出五根春蔥般的手指去摸對方的額頭。

程小九本來就被少女的體香弄得心猿意馬,又感覺到額頭上一股溫柔的熱浪擦過,全身的血液流淌得愈發迅速起來。他試圖命令自己向後躲開,身體卻不聽話地向前湊,正掙扎間,手臂一緊,已經無師自通地將溫香軟玉抱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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