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好人歌 第九章 城南(九)

按照「四個月前的葯價」重新算過,三副人蔘鹿茸大補湯不過兩百七十餘文,雖然價格依舊貴得離譜,卻已經在程小九目前可支付範圍內了。「早就該這樣結算,非驚動了東家你才高興!」王二毛還是不依不饒,一邊小聲奚落賬房先生自討苦吃,一邊拿了二人的褡褳去結賬。程小九卻不急著拿葯,先向丫鬟小春道了謝,然後肅立抱拳,沖著葯堂的紗簾鄭重施禮,「多謝大小姐照顧,日後有用得著程某的地方,儘管開口。力所能及,必不敢辭!」

「你這人倒是聰明!」丫頭小春狠狠地剜了程小九一眼,驚詫地說道。藥房的紗簾是江南特製的『單面透』,裡邊的人能看見前堂的情況,而買葯的主顧卻看不到後堂內的人影。偏偏這姓程的小子僅憑自己和賬房先生的幾句對話,就猜到了前來巡視的周府大小姐就隱身在紗簾後,這份機靈勁兒,端的是常人莫及。

紗簾裡邊又是幾聲環佩叮噹,一個溫柔平和的聲音從內堂飄了出來,聽在大夥的耳朵里竟然如吃了加過蜜汁的冰屑般舒泰。「程公子不必多禮,懸壺濟世,乃醫者本份。只是令堂如果僅僅是體虛乏血,還是輔以食療為好。也不必日日大魚大肉,苦菜、黃花、野木耳、蘿蔔乾都是上上之選。」

此語若是從賬房先生口中說出,程小九必然以為他在出言譏諷自己窮困潦倒,以至於吃不起葷,總拿不值錢的鹹菜野菜對付生活。但從簾後女子口中說出來,卻字字透著坦誠,尋不到分毫奚落的意思。程小九不懂醫,卻相信對方不會出言哄騙自己,又拱了拱手,正色回應,「多謝女扁鵲指點,程某回家之後,一定儘力試試。若是食療果真有靈,不敢登門致謝,必焚香禱告,求神明保佑大小姐多福多壽!」

他雖然性格平和,骨子裡邊卻極為桀驁,自覺受了人家的好處,就一定要想方設法還回去,絕不肯拖欠人情。因此這番話說出來自覺條理清晰,毫不做作。看在別人眼中,卻彆扭至極,就像集市上賣藝者的切口一樣牽強。沒等帘子內有人回應,小丫鬟春兒先被逗得吃吃笑了起來,輕輕掩住嘴巴,小聲奚落道:「你這人怎如此啰嗦。我家小姐才多大,還用你替他拜神求壽?再者神仙又不是你們家親戚,你一求他就應了?!」

「哈哈哈!」滿屋子的人都發出了善意的笑聲,就連王二毛,這回也不肯再與程小九「同仇敵愾」,跟著大夥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程小九被笑了個面紅耳赤,訕訕地後退了半步,低聲道:「小春姑娘教訓的是,程某太自不量力了。想你家小姐心地如此良善,此生必然有神佛保佑,用不著任何人幫忙祈福!」

「程公子言重了!」隔絕內外堂的門帘顫了顫,慢慢靜止。想必帘子裡邊的人也在偷笑,只是礙於對方的顏面,盡量沒笑出聲音而已。停了數息之後,簾中人又低聲說道:「我與朱家杏花情同親生姐妹,多次聽她說起過你。你不必謝我,將來好好待她便是!」

吩咐到這兒,簾中人自覺管得太寬了,心下害羞。沖著簾外點了點頭,悄然去遠。只留下程小九、王二毛等人,在櫃檯前回味著環佩之聲,遐想無數。

程小九家教嚴格,無論心中想著什麼,都盡量掩飾起來,不被人從臉上看出端倪。王二毛卻是個隨意慣了的,拎著藥包走出兩三里路,兀自頻頻回首,嘴裡嘟嘟囔囔地念叨著,「這周家真是人氣旺,連個伺候人的丫頭都生得跟水蔥似的鮮嫩。那大小姐聽著聲音便讓人心裡痒痒,真人長得說不定像寺廟壁上的飛天神女一樣漂亮!」

「別胡說,壁畫上的飛天都是些不正經的胡女!是被佛陀用來考驗世人的!」程小九橫了好夥伴一眼,低聲呵斥。館陶、平恩等地有很多北魏時期留下來的胡人寺廟。裡邊的裝飾花里胡哨,與中土的風格大相徑庭。其中最出格的便是飛天神女,雖然一個個蹁躚起舞,神光繚繞。那眼神和姿態,卻燒得人肚子里火辣辣的難受。正經人家裡的孩子從小就被大人禁止去看那些壁畫,以免動搖了上進的心志。但大人越是禁止的東西,對孩子們往往越有吸引力。不但程小九、王二毛兩個偷偷去看過,整個驢屎衚衕,從五歲到十八歲,沒偷看過飛天的少年一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

「你又沒見過她,怎地知道她生得和飛天不一樣?」王二毛奇怪地看了一眼程小九,低聲反駁。自從聽見了周家大小姐聲音,程小九的表現就一直令他覺得怪異。就像突然換了個人,不是他熟悉的那個驢屎衚衕的程小九,而是縣學裡邊那些書生,一個個又酸、又傲又惹人生厭。

「小心周家的人聽見打你!」程小九見無法說服王二毛,只好換一種方式以期對方閉嘴。

「他們不可能聽見!除非你去告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不屑一顧地回應。「你老婆朱杏兒跟她認識,哈哈!」猛然間,他的思維又跳到了另外的地方,導致程小九根本無法追得上,「杏兒嫂子跟他是好朋友,就像咱們兩個一樣。哪天你跟杏兒嫂子說說,讓她把周家大小姐騙出來,咱們兩個偷偷看看什麼模樣好不好。我總覺得她一定比小春兒那丫頭耐看,怎麼樣,要不?咱們明天就照這個法子試試?」

「你現在的膽子簡直大到天上去了!」程小九又是惱火,又是無奈,悻悻地道。他剛剛欠了周家大小姐一份人情,自然不肯給對方下陷阱。況且未婚妻小杏花那邊,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願再次登門。

王二毛得不到期待中的回應,氣得直拍對方肩膀,「你這傢伙,一點兒也不仗義。我只是偷偷看看,又不會招惹是非!」

程小九輕輕一沉肩,便將王二毛的大巴掌閃了開去,一邊加快腳步,他一邊低聲數落,「你今天惹得是非還不夠多啊。你這小子,平時畏畏縮縮,今天怎麼膽子如此地大?!居然想一個人對四個,嫌自己命長了不是!」

「這不是有你在旁邊么?我對付不了他們四個,你不是練過武么?」王二毛撓撓腦袋,訕訕地回應。自從家裡有了那十幾斗米,他的膽氣一下子就足了起來。以往忍一忍就可以躲過去的挑釁,現在卻總想立刻反擊回去。這也許就是人吃飽了的緣故,若是換做平時空著肚子的狀態,他絕對不會對著藥鋪的賬房夥計們大抖威風。

「以後能忍還是盡量忍。剛才咱們若是把巡街的幫閑們招來,肯定撈不到半點好處。有道是官字兩張口,全憑嘴來說。那些幫閑都是富人家養的狗,無論咱們有沒有理,都不會幫咱們出頭!」程小九嘆了口氣,再度鄭重叮囑。

王二毛想想剛才自己的「囂張」模樣,心下也覺得有些後怕。收起滿臉的疲懶,低頭「嗯」了一聲,算作答應。但想想自己現在已經不再是一無所有,膽氣立刻又壯了起來,拍了拍胸脯,惡狠狠地說道:「怕個球,我家裡現在有米,有錢。即便我不在,老娘和妹妹兩年之內不會挨餓。誰再敢欺負老子,老子就跟他們玩到底。有本事他們把老子立刻弄死,否則,老子雞蛋碰石頭,也能碰他一身蛋黃蛋白!」

說罷,他的眼裡果真冒出了兩道從來沒見到過的凶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走在他身邊的程小九吃了一驚,趕緊拉住他,笑著說道,「行了,行了,誰要你老子娘命來,用得著這樣凶么。別人不惹咱們,咱們也不惹別人就是!若是真逼到了萬不得已的份上,再去拼死拼活也來得及!」

「奶奶的,看不起老子。老子將來一定活出個樣子來,讓他們見了我就後悔!」王二毛又跺了跺腳,彷彿得罪他的人就在腳下般,惡狠狠地賭咒發誓。程小九不知道他賭咒發誓的起因,笑了笑,低頭不語。

「老子反正今後再不忍了!」王二毛又丟下一句,邁開雙腿,大步流星向家走去。

程小九拔腿去追,一時間怎能跟得上?望著王二毛氣勢洶洶的背影,他忽然意識到好朋友變了性子,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膽小,懦弱,遇到麻煩就向自己背後藏的王二毛。這個變化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無從考證。但這個變化切切實實地進行著,讓兩個人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陌生。

也許,這就是長大。望著腳下被夕陽不斷拉長縮短的影子,程小九默默地想。自己感覺到王二毛在變,在對方眼裡,又何嘗不以為自己也在變化。變化之後的他和二毛,還會如親兄弟般彼此呵護么?他不知道,那背後的秘密已經超越了他這個年齡所能預測的範疇,並且在書本當中永遠找不到答案。

回到家,阿娘還是懨懨地睡著。程小九在院子里用土坯搭了個灶,將一個裝鹹菜的罈子洗刷乾淨了,架在火上權做熬藥的砂鍋。這葯實在金貴,他不敢慢待了,從煙冒起來的那一刻開始,兩隻眼睛就一直緊緊盯著葯罈子,唯恐不小心濺出一星半點兒。

炭火不停地舔著罈子底兒,燒得罈子內的葯湯沸聲如鮫魚吐珠。片刻後,有股濃郁的葯香開始在院子裡邊瀰漫,伴著暮色和炊煙,將寒門小院點綴得格外寧靜。

「吃過這幾副葯,阿娘的身體會好起來吧!」望著一縷從眼前飄過的炊煙,程小九默默地禱告。想到葯湯的效果,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今天聽說的那個食療辦法,「也不必日日大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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