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遠光 第四節

第二天一早,朝代的母親給學校打來電話。雖然昨晚去了時岡老人家道歉,但朝代完全不肯低頭,也拒不開口,反而讓對方更生氣了。電話里朝代母親的聲音十分虛弱,彷彿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那是拼盡全力擠出來的聲音。

那天我三次試圖和朝代說話。我按下時岡老人家的事,第一次說的是音樂課的事,第二次是午飯的事,不過兩次朝代都不答話,連頭都沒從桌子上抬起來。

「我想和你說會幾話。」

第三次,在班會開始前我對朝代說,讓她班會結束之後留在教室。依然沒有回應。班會結束後朝代站起身,出了教室。我急忙追出去,但是只看到她穿行在同學們中,迅速消失而去的背著書包的背影。沒準在別處整理好了心情之後還會回來。我懷著這種毫無根據的期待,一直在教室里等著,不過朝代還是沒有現身。

然而一小時之後,我們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面了。因為必須要用朝代的姓名章,就在去印章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她。

民宅的樹叢前,朝代盯著庭院一樣始終蹲著。右手裡……握著什麼。我馬上想到那可能是石頭。這一次她又要做什麼?要向什麼扔石頭?——在我發出聲音之前,朝代站了起來,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走了起來。在隔壁的隔壁的樹叢前,她重複之前的動作。右手扔握著什麼。左手拿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上面印著貓的圖案。

我終於明白了她在找什麼。

「……你在找小貓嗎?」

為了不嚇到她,我輕輕問道。朝代身子一縮,看到我緊張起來。

「是吧?」

她右手握著的東西從指縫間可以看見。是茶色的粒狀物。貓糧。看向我的朝代的眼神像瞪視著我一樣強而有力。可是之後又像被呵斥了的孩子一樣,不甘地,悲傷地軟化。她張開嘴唇想要說什麼,不過我搶先說:

「可以和你一起找嗎?」

我脫口而出。並不是因為我是老師。我什麼都做不好,連向時岡老人道歉都不成功,所以至少也要像朝代一樣尋找逃走的小貓。朝代張開的嘴唇立刻閉上,眉間驚訝地浮現出小小的皺紋。大概她覺得,對著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髮出請求的老師很奇妙吧。

「能不能給老師點貓糧?」

朝代看了一會兒袋子,快速點了點頭。

為了找小貓,我們握著貓糧走在路上。隔著一個個大門、停車場和樹叢窺探向庭院,然後垂下肩繼續向前移動。漸漸接近時岡老人家時,我們又以時岡老人的家為中心,在附近的各家尋找。朝代始終不發一言。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右手上握著的貓糧都已經受潮發漲,我們又從袋子里拿出一把。

「我也被這樣找過哦。」

突然,朝代看著自己的手說道。

「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溜出了家門——知道媽媽不是真正的媽媽的時候。親戚聚會的時候聽大家說話奇怪,就去問媽媽。然後媽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對我說了實話。說是覺得也應該告訴我了,但是找不到好的時機。說完後媽媽就去廚房做晚飯了,我就出來了。離家出走。」

走在路上,朝代聞了一下右手裡的貓糧,皺起了臉。

「這個真臭啊。」

真臭呢,我回答著,笑了起來。

「媽媽不是拿著貓糧,而是拿著小貓來找我的哦。」

「拿著小貓?」

「玩偶。媽媽買給我的。」

太陽西斜,風中有初秋的溫暖。

「我躲在公寓附近的公園……個人害怕,不敢去別的地方,就躲在大象滑梯的頭裡。然後就看見媽媽叫著我的名字進了公園。我不打算回去。雖然完全沒考慮去哪兒、做什麼,但是就是不想回家。但是看到媽媽傻傻地拿著小貓,就馬上出來了。媽媽哭得很厲害。」

朝代稍稍抬起右手,看著發臭的貓糧。

「看來和平常吃的不一樣就不來啊,從昨天的老爺爺那裡問來貓糧的種類就好了。」

「就算不是一種也沒事哦。」

我不懂貓,但是有這種感覺。對幼兒園時候離家出走的朝代,如果當時她母親拿的不是她習慣的小貓玩偶,就算是在哪裡買來的,她也會從滑梯上下來的吧。

「小貓去了哪裡呢?」

「老師沒養過不知道呢。」

「能找到嗎?」

「能找到哦。」

可是並沒有找到。我們之後四次換了右手裡的貓糧,秋天的傍晚眼看著暗了下去,終於脖子上感到了涼意。

朝代在被夕陽染上色的小路一角上站住。以為她會停在那裡思考什麼,她卻繞過那個角,向不知哪裡的地方筆直走去。前方就是時岡老人的家。我無聲地跟在後面。隨著逐漸接近時岡老人的家,我知道低下頭的朝代臉上的緊張正在凝聚。

「我道歉的時候,老師您什麼都不要說,好嗎?」

我終於知道了朝代去幹什麼。

「知道了。」

「但是要在旁邊。」

「會在的。」

我們站在時岡老人家門前。按門鈴的是朝代。我看向朝代的臉——然後看向地面。在這裡!我們做了多傻的事。

「嗯?」

朝代順著我的視線不覺叫了一聲,然後馬上伸出右手。小貓耳朵動著稍稍後退了一點,馬上伸出頭,像是被拉住一樣逐漸接近朝代的右手。聞了聞。猶豫了一下。又聞了聞。然後開始吃了起來。

像是把胸中淤積的感情都呼出來一樣,朝代長嘆了一口氣。我蹲在她身旁,也嘆了一口氣。

「傷不要緊呢,太好了。」

怕伸手碰它會跑,於是我們看著伸出頭來的小貓的頭和臉。看起來沒有留下傷痕。外眼角下垂的眼睛看起來不那麼可愛,但卻很招人喜歡。

「因為石頭沒打中。」

朝代一邊喂小貓手上的貓糧,一邊說。

「……怎麼回事?」

「昨天的石頭沒打中。兩個都沒有。老爺爺看起來像是打中了而已。」

原來如此。

「但是結果還是一樣呢,畢竟扔了石頭。」

「因為結果一樣,所以昨天挨批評的時候你才沒有說沒打中?」

朝代看著小貓點了點頭。在這個院子里閉緊嘴唇靜靜哭泣的時候,原來她已經充分反省了。我們都沒有發覺,做了對不住她的事。

「我是不是應該多練習一下說話呢?」

朝代獃獃地說。

考慮了一會兒,我回答說:

「為了傳達自己的心情,確實是。不過,像現在這樣就足夠了吧。」

「不是總像現在這樣嘛。」

說完,朝代閉上嘴,看著聚精會神地吃貓糧的小貓。

「和新的爸爸也還沒有好好說過話。」

之後我們兩個人又等了一會兒,時岡老人還是沒有回來。

太陽完全落下了,沒辦法,我們只能離開了玄關前。吃飽了的小貓滿足地回到了院子里。

在走向朝代公寓的途中,她說現在還不想回家。

「今天開始,新的爸爸就過來住了,收拾東西讓我幫忙什麼的太麻煩。」

真是蹩腳的謊話。從語調上就能聽出嫌麻煩不想幫忙不是真心話。不過她不想回家的真正理由是什麼,我也沒法明確說明。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得那理由並不是源於她的任性。

正在琢磨怎麼辦的時候,想起了完全被拋到腦後的事。

「那就一起去印章店吧?」

「印章店?」

「去取你的新印章。」

「藪下的?」

「對。我給你媽媽打電話,說你晚一會兒回去。」

看了一會兒腳下,朝代抬頭說:「老師的工作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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