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作響 第七節

阿近由藤兵衛牽著手,自盛開的曼珠沙華中站起身。織細的花莖頂端長著像島田髻 般碩大的紅花,布滿阿近四周。

從這裡仰望,安藤坂宅邸的全景可盡收眼底。猶如從遠處眺望般,一口氣縮小。比起圍繞四周的庭院美景,及倉庫那極為醒目的白牆,宅邸顯得窮酸許多。

看起來好老舊,它已沒有力量。真正的核心果然是那座倉庫。

「這裡不是庭院。」

曼珠沙華養生的的這一帶,看似與宅邸的庭院相通,其實不然。四周沒圍上樹籬,且除了曼珠沙華外,並無其他花木。

聽阿近這麼說,藤兵衛頻頻點頭,然後指著前方道:「您瞧,」庭院一隅,枝頭掛著深紫長袖和服的梅樹下,佇立著剛才見到的那對男女,阿彩與市太郎。兩人都望著梅樹根部。

阿近走出曼珠沙華叢,朝兩人走近。滕衛兵緊跟在她身後。

石倉屋老闆的女兒阿彩注視著阿近,率先嫣然一笑。

「多年來,一直打不破。」

阿近對阿彩看得入迷,一時不懂這話的含意。哇,好美的姑娘。阿福的稱讚一點也沒加油添醋,阿彩和掛在梅枝上的長袖和服一樣,彷如上天精雕細琢之作,完美無瑕。

緊依在姐姐身邊的市太郎,好比搭配長袖和服的腰帶,是個與阿彩極為登對的美男子,之前光聽阿福描述,阿近總覺得難以理解,姐弟間會產生男女之情,相互愛慕嗎?如今心中的疑問已逐漸解開。

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旦相遇,便永不分離。那是必然的結果。

「哦,破了嗎?」

藤兵衛以褒獎的口吻柔聲道。阿近這才將視線從阿彩和市太郎身上,移向兩人注視的物品。

梅樹底下有把碎裂的銅鏡。原本就算長滿鐵鏽、鏡面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也不可能毀損的東西,現下徹底粉碎。

「阿吉也已離開鏡子……」

她應該在某個地方。市太郎俊秀的雙眸,凝望著宅邸的方向。

「明明是我犯下的過錯,卻沒辦法親自解放阿吉。非但如此,我和姐姐還被自己的過錯束縛到動彈不得。」

不能見任何人,話語無法傳達,再怎麼懊悔也得不到諒解。

「托您的福,我們終於能走出這面鏡子。」

「還有爹娘,」阿彩接著道。

「石倉屋的每個人嗎?」

「似的。」阿彩開心地眯起眼睛。「終於能和大家見面。」

謝謝您,姐弟倆向阿近深深一鞠躬。

阿近忽然想起嬸嬸阿民的話。「您可還記得忠心耿耿的夥計宗助先生?」

或許是感到驚訝,阿彩花瓣般的柔唇微張。市太郎轉頭望向姐姐。

「宗助也在這裡嗎?」

「應該在,我去找他。你們兩位去找尋令尊令堂吧。」

接著阿近一口氣把話說完。「不過,阿福小姐不在這裡。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阿彩愉快地笑著,猶如盛開的紅梅花瓣隨風飛散。

「我知道,這是當然。阿福長大了對吧?」

多虧阿近小姐,我才得以看見阿福成長的模樣。

她的表情和話聲溢滿幸福,極盡開朗。阿近一度緊繃的心緒,頓時煙消霧散。

藤兵衛再度催促,阿近牽著他的手踏進宅邸。一起找出大家吧,我要徹底搜尋,讓大夥團聚。

「那樣就能合力將倉庫里的東西帶出來。」

藤兵衛的語氣充滿自信。握著藤兵衛的手,阿近感覺得出這確實不是虛張聲勢,或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一踏上走廊,宅邸某處隨即傳來呼喚阿貴的蒼老聲音。

「是清六先生!」

阿近與藤兵衛急忙趕向聲源。清六打開某房間的衣櫃門,上身鑽進裡頭。這大概是夥計住的房間,模樣簡樸,衣櫃卻大的幾乎佔去整面牆壁。

「奇怪……她剛才明明跑進這裡。」

清六喃喃自語地爬出衣櫃。他一見阿近便猛然大叫,「這位小姐!」

他突然飛撲過來,差點撞倒阿近。藤兵衛笑著擋在兩人中間。

「清六先生,請冷靜點。」

清六這位老先生不愧是極具耐心的專業鎖匠,眼手動作十分利落。他問藤兵衛「你是誰」,藤兵衛還沒回答,他已陷入沉思。

「不……總覺得認識你們。這就怪了,分明不是我的客戶,卻不知為什麼很眼熟。」

藤兵衛輕拍清六的手肘,安撫般地莞爾一笑。

「我們會認識彼此,都是托這位阿近小姐的福。」

對阿近而言,兩人皆是奇異百物語里的角色,而今已成為亡靈。阿近做夢似的看著藤兵衛與清六的邂逅,不過,現下可不是站在這兒驚奇連連的時候。

「阿貴小姐剛剛在這裡嗎?」

清六板著臉,轉頭望向衣櫃。

「我發現她從前面跑過,所以出聲叫喚,但她還是跑走了。我明明一直喊著『我是清六爺爺』啊。」

「請繼續找。找到後請告訴她,我們要一起離開,然後帶她到庭院去。」

「有辦法離開嗎?」問完,清六側著頭。「說到離開……我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阿近小姐是發起人。這是我們舉辦的一場類似進香團的活動,僅只這麼一次。」藤兵衛答道。沒錯,進香團。他似乎很中意這種說法,又重複一次,阿近進香團。

「要去伊勢神宮參拜是把?」

清六的口吻相當悠哉,像是尚未察覺自己已不在人世。

「是啊,不錯吧?」藤兵衛展露笑顏。「總之,清六先生,請找出阿貴小姐,我們也會幫忙。」

三人叫喚著阿貴的名字巡過每個房間,最後抵達廚房。配合宅邸的格局,廚房也頗為寬敞。兩座爐灶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常春藤從煙囪爬進廚房,垂落地面。

塵埃密布的碗盤散落在地。後門旁有三個大小足以雙手環抱的水瓶,其中一個破裂、一個翻倒、一個瓶口缺損出現裂縫。

前方有名女子蹲著哭泣。另一名身穿條紋和服、綁著束衣帶,有點年紀的男子,彎身靠向女子,不斷輕撫她的背。

「宗助先生。」阿近喚道。

男女一同抬起頭。那名涕淚縱橫的女子,果真如阿福所言地相貌平凡。

「您是阿吉小姐吧?」

宗助的骨架比阿近想像中粗大,體格精壯。不過,一看手便知道他從事織細的裁縫工作。

「少奶奶不認識我,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宗助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阿近孩子般地跺下土間。

「但宗助先生認得阿吉小姐對吧?」

即便已不在人世,這名忠心不二的夥計仍掛心著石倉屋。

「沒錯。可是,您和這位先生又是打哪兒來的?」

宗助口氣相當謙遜,似乎一眼便看出藤兵衛的身份絕非工匠或夥計。

「您慢慢就會明白。」藤兵衛客氣地回應。「石倉屋的少奶奶,不,阿吉小姐,請別再哭泣。這位小姐知道您為何傷心,所以不需要再流淚了。」

就算是醜女阿吉,啜泣時仍有嬌柔的一面。儘管其貌不揚,長相卻十分討喜,想必她確實曾為石倉屋帶來開朗的氣氛。

「很害怕吧?」

阿近沒想太多,自然地摟住阿吉。阿吉哭著倚在她身上。

「您一定感到孤單又可怕,不過一切都已結束。」

「我……我……」

「真的已經徹底結束,您就盡情地哭吧,哭完就好了。」

藤兵衛態度溫和地說服阿吉。

「我也和您一樣,因此感同深受。這位阿近小姐很清楚您的遭遇,當有人願意傾聽並試著理解我們的傷悲,我們便能放下心中的大石。」

您真的很令人同情,藤兵衛低聲道。「但並非有人心懷怨恨而致您於死地。我不會強迫您要原諒,不過,還是請您寬恕這一切吧。」

應該可以吧?

「就從現在起,行嗎?」

阿吉眨眨眼,淚水滑落。她眼神迷濛的望向藤兵衛與阿近。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馬上就能離開,我們一起走吧。阿吉小姐,您不是孤單一人。」

宗助使勁點頭。「我會陪在少奶奶身邊。」

看著他那真摯的側臉,阿近不由自主雙手合什。嬸嬸說的沒錯,像他這樣的夥計,一定要好好珍惜。

阿近正覺得走廊前方的另一處場所,似乎響著孩童凌亂的腳步聲時,旋即傳來男孩活潑的呼喊。

「哥哥當鬼,來抓我啊!」

緊接著,「春吉,別跑!」的年長叱呵聲傳來。

「咦?」藤兵衛抬起頭,「看來,清六先生比我們先找到阿貴小姐的親人了。」

阿近一驚,阿吉或許是染上這份情緒,緊依著她。

「那些孩子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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