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作響 第六節

猛然回神,阿近已佇立在蕭瑟的樹林間。阿貴、喜一、清太郎全不見蹤影,只有阿近隻身一人。而這個地方……

眼前聳立著一幢鋪著紅瓦屋頂,感覺相當沉重的大宅邸。宅邸的左側盡頭,可清楚看見一座白牆倉庫。

此處為安藤坂宅邸的前庭。然而,這冷清的景象是怎麼回事?無法想像這是充滿四季變換之美、令年幼的阿貴心蕩神馳的宅院。

放眼望去,凈是斑駁的牆、歪斜的屋頂,及多處紅瓦缺損。防雨門已脫落,門上的糊紙破裂,難看地垂下。

庭院的樹木盡皆枯萎。阿近才移動半步,鞋底下便發出枯枝斷折的清響。種植的草葉全數凋零,僅剩稀疏的細枝凄涼地隨風飄搖。黃土也水汽盡失,處處龜裂。

棲宿在阿貴心中的安藤坂宅邸,曾幾何時,竟落得如此凄慘的田地。

阿近緩緩眨眼,接著眯起瞳眸。安藤坂的宅邸得到阿貴這名女主人後,不是該穩定下來嗎?

然而,光憑阿貴之力,無法滿足宅邸的饑渴。

所以新的客人到來,宅邸相當開心。

阿近重新環視周遭,宅邸屋頂的外頭、包圍庭院的樹籬外側,全遭白霧封鎖。迷霧無聲無息地悠悠流動,此外別無他物。不論道路,鄰家屋頂,或市街上必備的火警瞭望台都遍尋不著。

這裡不屬於人世,也非陰間,而是在阿貴體內。

阿近雙手抵在胸前,感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我還活著。雖被吸入阿貴心底,進入她的身軀,但保住了性命,得先牢記這點。

阿近繞過庭院的樹木,穿越草木間的縫隙,欲前往宅邸正面。途中,樹枝纏住她的衣袖。她想抬手揮除,另一根枯枝旋即調皮彈起,打向阿近手臂。儘管不覺得痛,被打中的地方卻微微滲血。阿近馬上把嘴湊向傷口。

抬頭一看,枯枝前端忽然冒出一朵紅山茶花。

花朵吸收阿近的鮮血後,獲得生命而綻放。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近暗自點頭,雙手緊貼身側繼續前行。

走到鋪有木板地的氣派正門玄關前,當然還是空無一人。不知是否為潮濕腐朽的緣故,木板地微微鼓起,玄關旁的另一入口前,設有平緩的台階,不過得留意第二階的中央凹陷部分。

阿近再度轉頭望向庭院。從玄關的格局來看,這是武士宅邸。果真如此,好歹會設個有守衛的長屋門 ,可惜此處只有樹籬。

昔日受清太郎的外公清六之託前來調查的捕快,曾提到這裡建於一百五十年前,原本是座武家宅邸。「原本」這種說法,彷彿意味著之後便不同以往。難不成,有段時期的屋主是富商或地主,因而拆除象徵武家的長屋門?

可是,捕快也說,那座宅邸有許多內情不是我們町人打聽得到的,若是這樣,便意味著即使屋主換人,宅邸本身也不會有所改變。不論何者持有宅邸,真正的主人不變。

謎團長期封印其中,持續矗立於同一場所。沒人敢輕舉妄動,誰都束手無策。

一旦逼得它出手,連像清六這麼有膽識的老人也莫可奈何。

阿近準備單槍匹馬深入此地,心情反倒出奇平靜。

女人和小孩應走玄關和後門中間的入口,阿近卻刻意踏進玄關。我是受這座宅邸邀請的客人,何必顧慮那麼多?

「請問有人在嗎?」

阿近詫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清新悅耳。在這片空蕩冷清,不見一絲塵埃飛舞的寧靜中,唯有阿近的話聲傳響。

走上階梯後,眼前出現一座褪色的屏風。儘管已老舊泛黃,但上頭繪著竹林和猛虎,給人沉穩之感。

屏風旁伸出一雙小手。有人在後頭。

此人油亮的黑髮綁成髮髻,身穿有梅花圖樣的直筒紅元祿袖和服,圓睜著烏溜溜的大眼,跪立在屏風後方。

阿近不禁看傻眼,是阿貴!

還沒來得及發話,少女阿貴已起身走向走廊深處。她打著赤腳,在廊上跑的啪嗒作響。因意外相遇一時怯縮的阿近,也急忙脫去鞋子,由玄關跳進屋裡。

「阿貴小姐!等一下!」

長廊一側連接著鄰房及書齋。隨處可見脫落的紙門及晒黑的榻榻米,實在慘不忍睹。這條長廊延伸到前方遠處才右轉,一眨眼的工夫,憑小女孩的速度應該跑不了那麼遠,然而眼下阿貴已消失無蹤。

從這間房通往另一間房,從這條走廊接向另一條走廊,阿近在寬闊的宅邸奔波找尋阿貴的身影。她不斷叫喚著:阿貴小姐,您在哪裡?出來好不好?

不知已多深入屋內,待阿近駐足喘息時,眼前出現一個約八張榻榻米大、附有緣廊的房間。防雨門和拉門完全敞開,庭院景緻盡收眼底。

那並非荒涼的景象。庭院里綠意盎然,花草五彩繽紛。片片飄落的不是枯葉,而是花瓣。櫻花、梅花、山茶花、茶梅、紅白相間的杜鵑花一起綻放,爭奇鬥豔。

花瓣之所以漫天紛飛,是掛滿和服與腰帶的樹枝隨風徐徐搖曳的緣故。染布、紡織品、刺繡放眼望去皆是極盡奢華、窮究美學的精品,為綠景點綴絢爛色彩。

——晒衣服。

那是吸引阿貴一家踏上可怕命運的入口。

儘管心裡明白,阿近仍不自主地為從原本緊閉的倉庫陸續取出展示的無數服裝著迷,猛然回神才發覺,宅邸上方的白霧不知不覺已散去,晴空乍現。陽光下,金絲銀絲誇耀似的閃閃生輝。

就在庭院樹林的最前端,剛才那名女孩從一件綉有鳳凰的黑絹長袖和服後露臉。

「很漂亮吧?」她問阿近。

「這裡多的是美麗的東西。你不想要嗎?」

阿近一時無法回答,只能呆立原地。在眾多和服的奔放色彩包圍下,小女孩的黑瞳中棲宿著唯一一顆堅硬樹果的光芒。

「阿貴。」終於喊出她的名字,阿近迅速走向外廊。

「你是阿貴吧。你獨自待在這裡嗎?一直都只有你一個人?」

女孩躲在黑長袖和服後面,從樹木另一側探頭,這年紀的孩子向來怕生,總半帶靦腆、半帶提防,似乎不假。此刻,一個真正的小孩就站在眼前。

「你不想要和服嗎?」

少女阿貴微微低頭望向腳下,再次問道。

「在身上比比看如何?看襯不襯得出你俏麗的小臉蛋?試過後,你一定會很想要。」

阿近靜靜深呼吸,接著反問,「可是,這些衣服都有主人吧?我不能擅自佔為己有。」

沒關係啦,阿貴說。她躲回樹後,這次只出聲。

「你明明非常想要。」阿貴低語。

阿近拿定主意,由外廊躍進庭院。白布襪踩著庭院的泥土,感覺極為鬆軟,之前那干硬龜裂的地面彷彿根本不存在。

她快步跑向掛著那件黑長袖和服的樹木後方,可是阿貴不在那裡。

「阿貴,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她環視四周,極力以開朗的語氣喊道。「既然這樣,我來當鬼。」

這時傳來一陣活潑的笑聲,阿近心頭一驚。在哪裡?在阿近後面那從花草中。阿貴倏地從盛開的杜鵑花中站起身。

「你休想抓到我。」

面對那張可愛迷人的笑臉,任誰看了都會跟著露出微笑。少女阿貴身形單薄,打著赤腳的小腿骨瘦如柴,不過阿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我一定會抓到你。」

阿近開玩笑地捲起衣袖,作勢欲追。阿貴朗聲而笑,撥亂鮮紅的杜鵑花準備跑開……

這時,阿貴卻像忽然看到蛇似地停下腳步。阿近一時也為之卻步。

「怎麼啦?」

阿貴轉頭望著她,白凈小臉浮現慍容,雙瞳燃著怒火。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這突如其來的憤恨視線與口吻,令阿近大為困惑,背後爬過一陣寒意。

「咦?」

「你好詐!」阿貴尖聲撂下這句話,風也似的飛奔而去,轉眼不見人影。她所經之處,衣服和腰帶翻飛。

「阿貴!」不管再怎麼追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好快的速度,根本不像人,猶如鬼魅。

不,事實的確如此。此地的阿貴,並非現實世界裡的阿貴。

被拋下的阿近信步朝庭院深處走去,周圍的樹枝上掛滿點綴枝頭的無數衣服和腰帶,一起隨風飛舞飄揚。她耳中滿是衣料摩擦聲。

接著,她赫然發現倉庫的門開著。

堅固厚實的漆色木門左右對開,內側格子窗也都大廠。阿近宛如受到引誘,連步朝那裡走去。

見倉庫里出現一道人影,阿近駐足,對方也靜立不動。

「小姐。」

她絕不會聽錯,是松太郎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他雙手搭在倉庫門上,目光彷彿要穿透樹枝似地,微微偏頭喚道,「阿近小姐。」

話聲不帶半點邪氣,不顯一絲沉痛或悲傷。發生那起慘事前,他在丸千天天都是如此。兩人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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