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作響 第五節

隔天,於約定好的巳時(上午十點),阿近坐進清太郎派來迎接的驕子。後面另一頂轎子坐著喜一。阿近原本覺得坐轎子太誇張,步行前往拜訪較不引人注意,清太郎卻懇求道:

「前往堀江町的路上,您要有閃失,可萬萬不行。還是請您乘轎吧。」

閃失?難道會出狀況嗎?喜一側頭不解,阿近也因聽了這話,內心更加不安。

「你沒問題吧?」臨行前,喜一叮問。

「什麼?」

「你不是第一次向外人坦白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嗎?」

經過一夜,隨即又將與清太郎見面,喜一純粹是擔心阿近尷尬。但阿近過度解讀,登時莫名光火。

「哥,我對清太郎先生沒有特別的看法,不管他怎麼想,我都不在乎。」

其實喜一沒擔憂到那種地步,只是有些在意,所以聽得目瞪口呆。他轉身悄悄眨眼,咦,阿近幹嘛那麼生氣?

阿近打扮樸素,穿著向阿民借來的烙菊文小碎花和服,搭配銀灰縱紋衣帶,髮髻上插著塗漆發梳。由於她連褂領和帶扣都挑暗色系,伊兵衛乍看嚇一大跳。

「像是要去守靈。」

「不過,選烙菊文或許不錯。」阿民頷首。「受到迷惑前,最好保持主動迷惑對方的心態。」

不管棲宿在阿貴體內的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為何,肯定是會蠱惑人心之物。

轎子平安抵達堀江町越後屋門。雖然聽得見大路上的喧鬧聲,後頭巷弄卻十分安靜,隔著樹籬可望見庭院里的艷紅楓葉。

右側是間正面寬約三公尺的小型手巾店,後院想必是作業用的工房。一名裁下鮮艷絞染紋布專註縫製的工匠,瞥見出轎的阿近與喜一時,不禁瞪大眼睛。他旋即以肘輕撞身旁拿尺的同伴,附耳低語。對方聽完也露出驚奇的表情,轉頭望向阿近他們。

越後屋雖是生意興隆的批發商,卻少有訪客。難道是阿貴的緣故?阿近心頭一寒,穿上轎夫擺好的鞋站起身,不料鞋帶突然斷裂。

來到江戶後,阿近第一次造訪別人家,自認對衣裝,甚至鞋子都相當講究,阿民也幫忙仔細檢查過。然而,這剛換過的鞋帶竟遭風刀切斷似的從腳背,即接近正中央的地方綻裂。

這時,清太郎帶著一名像掌柜的老人前來迎接。他望著呆立原地的阿近腳下,不由得發出驚呼,臉龐逐漸蒙上陰霾。

喜一快步奔來,「怎麼了?」

阿近微微挪腳,喜一見狀,頰面微微抽動。

「這應該是在暗示我,別那麼快回去。」阿近莞爾笑道。

「請別放在心上。」喜一制止清太郎呼喚店內的夥計,撕破手巾迅速纏好鞋帶。

「在您返家前,在下會幫您換新。」

清太郎慘白著臉低語,彎腰行一禮後,促請阿近與喜一進屋。

接下來,勢必得先向越後屋的店主夫婦,即清太郎的父母問候一聲,阿近的心情相當沉重。對方或許會明顯流露出厭惡,那也沒辦法。搞不好為請她到越後屋,清太郎還惹來父母一頓臭罵。

然而,在阿近心中盤旋不去的諸多擔憂,全是杞人憂天。

清太郎的父親氣質穩重,頗有大批發商老闆的威儀,母親則有張開朗和善的面容。聽見兩人的聲音,明白其說話態度後,阿近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伯母年輕時,想必是個嬌柔猶勝美貌、倍受眾人疼愛的姑娘,能嫁入豪門並非偶然,阿近深有所感。越後屋老闆願意收容阿貴這名非親非故的少女,視為親人照顧至今,肯定也是愛妻央求的緣故。

此刻,兩人和稱呼阿貴「姐姐」的清太郎一樣,很替阿貴擔心。

而身為清太郎的雙親,見兒子意外帶給阿近麻煩,更是難掩憂慮。夫婦倆一再低頭道歉,阿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將小姐卷進這樣的怪事,非常過意不去。」

「您想見阿貴的這份溫情,我們很高興,但這樣真的好嗎?」

看來,清太郎雖告訴父母奇異百物語的事,對阿近不尋常的痛苦遭遇卻隻字未提。端坐一旁的喜一也有所察覺,瞄了清太郎一眼,似乎想表達些什麼。清太郎微微頷首、緊閉雙唇,彷彿透露著:阿近小姐那段悲慘的過往,我豈會隨便亂說?

阿近一直認為聽過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後,清太郎會一改先前的表情,流露出冰冷或疏遠之色。她早有覺悟,且自認這覺悟不會輕易鬆動,但現下心緒仍晃蕩不已。不過,她並未感到不快。

阿貴的房間位於這座大宅的最深處。由清太郎帶路,喜一守在後頭,阿近走在漫漫長廊上,隨處可見的屋舍擴增改建痕迹,如實反映出越後屋的繁盛。儘管不是富麗堂皇的建築,從厚實的樑柱、建材、榻榻米的色澤,不難想像越後屋富裕的背景,及不以此為傲的謙沖家風。

「對家母而言,安藤坂宅邸是她的殺父仇人。」

默默繞過一個走廊轉角時,清太郎自懷中小包袱中取出一把鑰匙說道。

「所以,她更為阿貴姐難過。我外公清六捨命救出的阿貴姐,如今仍被囚禁在那座宅邸里,教人既焦急又不甘心。」

喜一欲言又止,清清喉嚨後開口,「清太郎先生不害怕嗎?」

清太郎放慢腳步,「我?」

「您小時候不是曾遭門鎖的邪祟纏身?就是安藤坂種種異象源頭的那把倉庫門鎖。」

清太郎微微轉頭,皮笑肉不笑。

「其實當時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

長到某個年紀後,他才從父母口中得知詳情。

「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做夢。」

清太郎緊握鑰匙,搖搖頭。「宅邸、倉庫、外公、姐姐都沒出現。只是,我常夢到一股宛如呼吸急促、饑渴兇猛的野獸鼻息緊追著我不放。」

一旦快被追上,我便會驚醒。

「夢中還會聽見鏗鏗鏘鏘的金屬聲,起初我不曉得那是什麼聲音,眼下似乎懂了。」

阿近才要追問是何種聲響,清太郎已繞過最後的廊角。

「就是這裡。」他在一道白紙門前停步。

「前面便是阿貴姐的房間,原本是扇繪有圖案的紙門,但後來重新換過。」

因為發現紙門上的圖案不時變幻。

「這並非我的錯覺,家母及照料姐姐的女侍總管也有同感。所以,為清楚看出變化,特意改成素麵的紙門。」

阿近不禁屏息。「紙門的圖案……」

清太郎望著阿近,點點頭。「沒錯,我猜是變得與安藤坂宅邸所用的相同。」

據說是色彩鮮艷的華麗牡丹圖樣。

喜一頗感意外地稍微退後,「現下紙面是白色的。」

「是的,變化往往瞬間發生。」

「這情形從何時開始?」

清太郎低頭不語,阿近早已察覺。

「是阿貴小姐來三島屋之後吧?」

多年來,沉睡於阿貴體內的安藤坂宅邸,因阿貴前往三島屋與阿近見面,道出封印的來歷,就此蘇醒。

——那座宅邸的力量覺醒,或許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封存在阿近心底的染血記憶撼動安藤坂的宅邸,所以宅邸才召喚阿近。

那座宅邸和您很相配。

不,不對。阿貴是說,您和那座宅邸很相配。

難道這話的意思是,阿近正適合當安藤坂宅邸的新主人?

那座宅邸想要阿近。

清太郎打開紙門,裡頭是約莫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只有牆邊約六疊的空間鋪著榻榻米,其餘三面都是木板地。而榻榻米外都圍著堅固的柵欄,牆上的拉門內應該是廁所。

三人踏進狹窄的木板地後,阿近回頭關上紙門。她擔心眼前會出現艷麗的牡丹,早有防備,但紙面仍是一片雪白。

這時,隱約傳來一陣檀香。

房裡到處潔凈明亮。柵欄內擺著小衣櫃、小抽屜、梳妝台、衣架、針線盒、裁縫機,應有盡有。寢具折得整整齊齊,上頭披著一塊漂亮的印花布。為讓阿貴住的舒服,屋內整理得一塵不染,看得出越後屋人們的用心。

在這般悉心保護下,阿貴獨自坐在柵欄內,雙手擺在膝上,睜著雙眼,猶如沉睡般安靜。

她側著臉掛著微笑,眼中空無一人,只有柵欄。連阿近三人走進房內,她也渾然未覺。

阿近注視著阿貴。她下巴到頸項的線條優美,背脊挺直,淡紫色衣服上系著繡球花圖案的腰帶,髮髻梳理得極為講究。

「造好牢房後,我們儘可能將姐姐常用的器具放在她身邊。」

不知不覺間,三人靠在一起。阿近與清太郎並肩而立,喜一緊貼在阿近背後。

「不過,針線盒是空的,因為姐姐不懂裁縫。」

若是針和剪刀擺在手邊,難保會有什麼萬一。

「然而,家母還是將那樣東西擺在她身旁,期望她某日能恢複正常。」

清太郎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