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一停留在三島屋的第六天,堀江町草鞋店越後屋的清太郎上門拜訪阿近。
他帶著一名侍童隨行,一來便說:「在下冒昧打擾,自知失禮,請容我見阿近小姐一面。」神色匆忙的清太郎被領至裡間由阿民接待,阿近、伊兵衛、喜一則躲在紙門後窺看情況。兄妹倆這是遵照叔叔和嬸嬸的吩咐。
清太郎面容憔悴,眼袋微微浮現黑眼圈。阿近感到心神不寧,難道阿貴小姐有什麼異狀?既然清太郎先生指名見我,一定是為此事而來。
最近早晚天氣明顯變冷了。越後屋少爺都到哪兒賞楓?阿民氣定神閑的話家常,清太郎也規矩應答,但眼神飄忽,看得出他的焦急。就在阿民談起三島屋今秋的新商品時,清太郎終於按捺不住地打斷她的話,移膝向前。
「夫人,真抱歉。在下來訪是想和阿近小姐見面,可否代為通報一聲?」
阿民裝蒜道:「哎呀,您這麼急嗎?很不巧,阿近剛好有事外出呢。」
她取來茶點請清太郎享用。清太郎痛苦地喘息,似乎努力想配合阿民,這一切阿近全瞧在眼裡。
「叔叔,我……」她手搭上紙門,卻遭伊兵衛和喜一攔阻。
「為什麼阻止我?」
「我想讓喜一多看清太郎先生幾眼。」
伊兵衛神情認真,眼中卻閃著一抹興味。而喜一同樣一臉認真。
「阿近,他是誰啊?」
「我不是告訴過你?難道你忘啦?安藤坂有座會吞噬靈魂的可怕宅邸,他就是說故事那人的親戚。」
「他是草鞋店的少爺。」伊兵衛從旁解釋。「他不愛玩樂,也很有生意頭腦,風評不錯。」
「是個好男人嗎?」
「不少人上門提親,似乎都遭到拒絕,他總是對外說,我還不夠成熟,要成家還太早。」
伊兵衛什麼時候對清太郎的事這麼清楚?
「看著真不順眼。」喜一鼓起單邊腮幫子。「講這種好聽話的傢伙,都不是好東西。」
阿民在客房裡比手畫腳,說得相當起勁。清太郎一直在忍耐。
「真是的,為何要這樣欺負他?」
阿近正想起身,伊兵衛拉住她的衣袖。「再等會兒。」
喜一推開阿近,靠向紙門,雙眼湊近僅一寸寬的門縫。
「是個足以上台當演員的小白臉呢,我不喜歡這傢伙,聲音跟貓咪似的。」
叔叔,難道他對阿近糾纏不休?喜一目露陰色問道。「恩……」伊兵衛沉吟一聲。
「哥,拜託,眼前不是在乎這種事的時候。」
「你才是,生什麼氣啊?」
「我沒生氣,只是想提醒你這樣待客太沒禮貌。」
兩人說話速度加快,音量也越來越大,紙門後的談話差點傳進客房。阿民察覺此事,便提高嗓門。「就是這麼回事,越後屋少爺。我們三島屋這次可是相當有熱忱,甚至打算投入身家財產,賭這項設計能大賣。」
哦,這樣啊。清太郎無力地垂落雙肩。
「對了,我家老爺說,難得和越後屋少爺有這個緣分,也想試著涉足草鞋鞋帶的領域。由三島屋縫製,交越後屋獨家販售。托您的福,如今三島屋破獲好評,僅次于越川和丸角。然而,儘管我們的產品已具有等同那兩家店的水準,卻始終屈居第三,一定要有新的創意才行。」
阿民講得真好,伊兵衛低語。
「草鞋的鞋帶?有意思。」
「普通提袋店不做這種東西吧?」喜一眉頭微蹙。伊兵衛笑道:「就是這樣才好。」
「你們也真是的……」
當阿近忍不住發火時,清太郎忸怩不安地朝聊得起勁的阿民伏地一拜。
「夫人,真對不起。在下此次前來,是有急事想見阿近小姐。因為阿近小姐恐怕會遭遇危險,在下非常擔心。」
紙門後的阿近倒抽一口冷氣,阿民也打住話頭,神情緊繃。
「這是怎麼回事?」
阿民口吻倏地轉為嚴厲,清太郎一時受到震懾,還猶豫著如何回答時,阿民繼續道:
「阿近是我家老爺兄嫂家的獨生女,也是我三島屋疼愛的侄女。我們肩負悉心照顧之責。您這位越後屋的少爺與阿近僅有數面之緣,何以無視身為叔叔嬸嬸的我們,如此關心阿近?我實在不明白。」
這……清太郎更是語塞。原本面色如土的他,現下慘白如紙。而後,他打定主意。
「那麼,請容在下開門見山的問一句,夫人,最近阿近小姐可有任何不對勁?有沒有害怕或苦惱之色?」
阿近雙手按著胸口。一旁的伊兵衛注視著紙門縫隙間清太郎的白凈臉蛋,喜一則凝望著阿近。
「阿近會有什麼煩惱?」
「沒發生這些情形嗎?那就好,是在下杞人憂天。只不過……」
「只不過?」
阿民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促狹語氣,清太郎抬起臉。
「在下的姐姐阿貴,最近道出未曾有過的驚人之語。當中提到阿近小姐的名字,及另一個人……」
那人名叫松太郎……
喜一不禁發出「咦」地驚呼,清太郎詫異地望向紙門。阿近隨即起身拉開紙門,衝進客房。
「清太郎先生,我是阿近,讓您久等了。關於剛才的事,請問阿貴小姐究竟是怎麼說的?」
一行人立即移往黑白之間,這次改由阿近與清太郎對坐。
「如同在下先前告訴您的,」也是是見到阿近後勇氣漸增,清太郎憔悴的臉頰恢複紅潤。「阿貴姐目前住在越後屋的牢房。」
阿近聞言,頓覺眼前一暗。
「到底還是這樣的結果。」
「是啊,不過那並非牢不可破的監獄。只是在出入口上鎖、封死窗戶,以防阿貴姐自行離開,但終究不同於一般房間……」
阿貴的起居由一名幹練的女侍總管專門照顧,清太郎也天天去看望阿貴。
「跟姐姐說話,她都沒反應,更別提主動和我交談。只要見到她一切安好,我便梢感寬心。」
今天天氣很好呢。最近早晚的菜色不錯。廚師的手藝有進步對吧?面對面言不及義地閑聊後分別,這樣的情況反覆上演。
「阿貴姐總在發獃,目光黯淡地望著不知名的方向。就算彼此視線交會,她也彷彿渾然未覺,絕不會轉開臉、點頭或挪動身體,活像一尊人偶。」
然而,事情發生在十天前的下午。
「我一如既往地去探望阿貴姐,發現她面朝窗戶而坐。明亮的陽光照射在她臉上。」
姐,這樣很刺眼吧?清太郎出聲道,溫柔地將手搭在阿貴肩上,想幫她轉個方向。此時,阿貴圓睜著的黑冷眼眸深處,有東西在晃動。
「起先我以為那是自己的身影。」
可是清太郎移開身子後,阿貴的瞳孔內仍有動靜。說來難以置信,但清太郎認為……
「那像是有人橫越阿貴姐眼底。」
「姐。」清太郎叫喚,接著在不驚動阿貴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再次湊近她的雙眼。
不料——
「一名年輕男子從阿貴姐的瞳眸內回望我。」
清太郎矍然一驚,迅速退開,頻頻眨著眼。剎那間,那男子已消失無蹤。不管怎麼呼喊、搖晃阿貴,她的眼瞳仍如原本那般漆黑冷冽。
隔天,清太郎一早起來便前往探視阿貴,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他相當在意,一天內三番兩頭地跑去,依舊沒有異狀。後天持續警戒,還是一無所獲。
「我決定當成是自己眼花。」
但,第四天清太郎一踏進阿貴的房間,她便開口道:
——倉庫開了。
阿近原本雙手成拳置於膝上靜靜坐著,聞言全身一震。在座其他三人,叔叔與嬸嬸面面相覷,喜一則不斷望著阿近與清太郎。他帶著怯色看向阿近,凝睇清太郎時則目露凶光、張口欲言,一身防備的姿態。
「她真的這麼說?」
面對阿近的詢問,清太郎頷首,一副求助的神情。
「不知這樣,我反問他,姐,著什麼意思?」
——得晒衣服了。阿貴淺淺一笑。
阿近不由得戰慄起來,緊緊握拳。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棲宿於阿貴體內。準備曬倉庫里的衣服,代表宅邸在找尋新住戶,滿足饑渴時刻到來。
「是的。」清太郎頷首,與阿近交換會意的眼神。
「於是我想,得時刻盯緊阿貴姐,不能讓她離開我的視線。」
清太郎下定決心,當天起便陪在阿貴房裡。知道實情的雙親及夥計雖沒反對,卻深感不安,提議另找人伴隨。只是,若有清太郎以外的人在場,即使是那名女侍總管也一樣,阿貴便不開口說話。
和清太郎獨處時,阿貴會喃喃自語。
——是客人呢。
——哦,宅邸有訪客。
——好開心,真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