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作響 第三節

「哥,你怎麼啦?」任憑阿近聲聲叫喚,喜一都只呆坐原地,像是失了魂。血色盡褪的臉龐,冷汗直冒。

「哥,振作點!」

阿近抓住喜一的肩頭使勁搖晃,哥哥的雙眼這才回神,然而阿近看得出,他眸中明顯帶有陰鬱之色。

「為何對奇異百物語的事如此驚訝?哥,你有什麼在意的地方?」

喜一不安地轉動看似無比沉重的眼珠,望向阿近。

「伊兵衛叔叔讓你聽這些可怕的故事,未免……」

太異想天開了吧,喜一愈說愈小聲,最後低下頭。

「叔叔沒有強迫我,起初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還曾氣他趁亂丟來爛攤子,但現下我已不這麼想。」

僅僅聽過三位訪客的故事,阿近內心便有所變化,自良助死後,在阿近心中紮根、開枝散葉的某物日益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樣東西落地生根,逐漸成長。阿近認為這是好現象。所以她愈來愈堅強。

「你發覺自己並非唯一不幸的人,從中獲得了些許救贖是嗎?」

聽著喜一空洞的詢問,阿近用力搖頭否認。「哥,我沒那麼精打細算。」

阿近拚命思考,絞盡腦汁找尋適合的話語。

「不曉得怎麼形容才好……應該說,我想藉由聽別人不幸的遭遇,了解自己真正恐懼的是什麼。與其一直處在不明不白的狀況下,害怕的東躲西藏,不如試著面對。」

嗯,雖然解釋的不甚充分,卻是目前最穩當的說法。

「阿近。」喜一依舊兀自冒著冷汗。「你做這麼可怕的事,在這個家裡沒遇見什麼駭人的東西吧?」

「駭人的東西?」

我只是聽故事而已……阿近正要開口,又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她腦中掠過一個念頭,背後一陣寒意遊走。

「哥,莫非你看見了?」喜一旋即縮起身子,像在閃躲她的問題。

阿近由推測轉為確信。哥哥並非單純在思念女兒的爹娘催促下,擔心妹妹近況才來到江戶,而是為了其他原因,一個更急迫的原因。

「丸千有事對吧?」她益發溫柔地輕撫哥哥的肩。

「家裡發生異狀,你放不下心。所以急忙跑來找我?」

喜一沒點頭,只頹然垂首,忽然浮現疲憊的神色。

阿近背後再度湧現寒意,但這次一股覺悟貫穿其中。

「哥,請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語氣平靜地問道,並取出懷紙塞進喜一手中。喜一如夢初醒,以懷紙擦臉,吁口氣。

「你到這裡的半個月後……」

松太郎的亡靈出現在丸千。

起先,喜一隻當那是夢。

「某天半夜,就像人們常說的,他來枕邊託夢。」

喜一猛然驚醒,發現松太郎一臉蒼白地低頭看著他,正想開口,松太郎便倏然消失。

「他的穿著和那天一樣。」

相同情況接連發生兩三次。由於一直憋在心裡難受,喜一拐彎抹角地向雙親打聽:最近是否夢見過松太郎?

父母似乎沒遇上這種事,喜一姑且放心不少。

之後,松太郎仍持續出現,但每當喜一想和他說話,他就消失不見。

「我猜他或許是感到寂寞,決定去看看他。」

松太郎的墓位在有交通要道經過的山裡。他的死法並非平常,得妥善安葬,所以供養也毫不馬虎。只是,終究不好葬在驛站附近,於是他孤伶伶地長眠此地。

喜一打掃過墓地,擱下一杯酒才返家。不過,當天夜裡松太郎又短暫現身。

「那傢伙消失後,我出聲問:松,你有話想告訴我嗎?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假如辦得到,我會聽你說的。你出來吧,別再躲了。」

就這樣,隔天起,松太郎大白天也出現在丸千。以兩天一次的頻率,突然現身走廊轉角、房間角落及後院柴堆旁。甚至有次待喜一步出茅房時,站在他面前。

「可是他什麼也沒做。每當我一察覺,他便迅速消失。」

彷彿在表示:只要喜一能看到我就好。

喜一說著又微冒冷汗,阿近卻十分冷靜。儘管感覺的到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但那不是因為情緒激動,相反地,是太過安靜坐著的緣故。

「大家都看得見松太郎先生嗎?」

喜一睜大雙眼,搖搖頭。

「只有我看得到,阿松似乎只讓我看見他,爹娘和其他夥計都沒發現。」

阿松這個稱呼,瞬間喚醒阿近胸中那燒灼搬的懷念與悲切之情。她不禁握緊拳頭。

「因此,每回見到他,我總會試著和他交談。你有話想告訴我吧?我會仔細聽的,你就好好跟我講吧。」

松太郎恨我。喜一淡聲道,並未提高音調。

「我做了那種事,也難怪他會恨我。所以我想,一定要聽他吐露心中的怨恨才行。」

「是嘛,我早有這種覺悟。」

阿近直率地說。喜一聞言,目光稍稍緩和下來。

「好久沒聽到你這麼潑辣的口吻了。」

阿近鬆開拳頭,按著嘴。喜一朗聲而笑。

「可是,阿松仍不發一語。他老望著我,明顯有話說,但就是不開口。」

在這過程中,喜一隱約有所感覺。

「他看來有些困惑。」

「困惑?」

「恩,像個迷路的孩子。」

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不曉得該前往何方,不懂自己為何會在此徘徊。

「想必他是到不了極樂世界而彷徨,不過……」

喜一搔搔髮際側著頭,已不再冒冷汗。

「他並未心懷怨恨,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我覺得他像迷路的孩子,喜一再次強調。

那時,丸千的父母提起想上江戶探望阿近,喜一反倒加以阻攔,他勸父母,最好等過一陣子,阿近習慣三島屋的生活再談。

「然而,看到松太郎那副神情,我不禁擔心他也會在你面前現身。」

但喜一忍耐下來,最後才向父母提議:不如由我代替你們去江戶看看吧,爹娘突然要探望阿近,還不是時候。

「爹娘托你傳話,是嗎?」

「恩。」

喜一也同樣百忙纏身,不可能立刻動身。當他為工作四處奔波時,松太郎再度出現。

喜一擺出從小到大慣有的兄長架勢,在心裡嚴厲地訓斥他,阿松,你沒去打擾阿近吧?要是你已這麼做,馬上停手。我接下來要到江戶找阿近確認,假如阿近對你心生害怕,我就拆了你的墓,給你好看。

他的想法似乎成功傳達給松太郎。

「他不停搖頭。」

彷彿在表示,喜一哥擔心的事我沒做。

接著,松太郎的亡靈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倏然消失。那模樣既不可怕,也不惹人生氣,反倒讓人覺得有些悲哀。

「就在半個月前。」許久未見的松太郎來到喜一枕邊,「他頭一次向我開口。」

——喜一哥。松太郎端正地跪坐。

——之前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一時迷路,讓您擔心了。

他行一禮,哭喪著臉。

——但我終於知道去處,今後將前往哪裡,不會再給您添麻煩。

喜一細看才發現,松太郎的衣服上濺有血跡。

喜一問道,你要去哪兒?黃泉嗎?

「他殺死良助,不可能到極樂凈土。我猜他是要前往地獄,頓時替他感到難過。」

你沒給我添麻煩,如果你不想去那地方,就別去。倘若只有我看得見你,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你可以永遠待在這裡。喜一夢囈般的說一大串話。

阿近胸口一緊,這很像哥哥會做的事,也很像松太郎的作風。

「松太郎先生怎麼回答?」

喜一皺起粗眉低語:

「他說,有人頻頻呼喚我,我似乎該往那兒去,我走了。」

有人呼喚?

——有個聲音告訴我,那是我的住處。

所以我決定遵照指示。松太郎宛如放下心中的牽掛,微微一笑隨即消失。

此後,他便不再出現。

「我接連觀察兩、三天,確認阿松會不會又現身。」

但經過六、七天,始終不見他的身影,松太郎離開丸千,明白他徹底消失後,喜一心慌起來。

「我不禁想,糟糕,搞不好這下他改去三島屋。」

果真如此就來不及了,我該儘力留住他才對。松太郎的遺憾與悲傷,絕不能由阿近承擔。

「我大為驚慌,連忙趕來。」

到這裡後,發現阿近居然模仿起百物遊戲,難怪喜一嚇得臉色慘白。

「這種遊戲會招來鬼怪,你應該曉得吧。」

「我知道,可是……」

阿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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