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作響 第二節

翌日辰時(上午八點),喜一抵達三島屋。

雖說時值晚秋,但朝陽已高高升起,夥計忙著為開店做準備,提袋師傅則著手上工。阿民向阿島交代完家裡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後,剛走到後巷的工房,便又被喚回。

要麼就早點來,要不晚點到也罷,真不會挑時間。阿近腦中馬上閃過這個念頭,她不禁厭惡起對哥哥如此壞心的自己。

待會兒和哥哥見面,不知道我會是什麼表情。

不過,當坐在廚房進門台階上、由阿島忙洗著腳的喜一轉頭望向她時,這些無來由的擔憂頓時煙消霧散。

「阿近。」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喜一嗓音略尖,似乎有點靦腆,踩著臉盆便站起身。他兩頰通紅,雙目明亮,也許是難為情,頻頻以拳頭搓著臉。

「哥。」

阿近好不容易應了這麼一聲,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一旁的阿島似乎再也無法忍耐,往喜一腳邊抓起準備用來擦腳的手巾蒙住臉。

「好啦、好啦。」阿民莞爾一笑,雙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紅。

「先進來再說吧,喜一。」

伊兵衛、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對坐。這當然不是在黑白之間,壁盒掛著惠比壽釣魚圖,高大的信樂燒花瓶里插有阿民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栗枝,上頭還結著三顆色澤漂亮的刺果,看似隨意插在瓶中,其實極為講究。壁盒旁的櫥架上,擺有青瓷香爐和紙雕石獅。罩著驅魔用竹篩的石獅睜著一對大眼,相當可愛。一旁則是阿民親手以沙包堆疊成的不倒翁,頂端是尊微笑的紅色達摩。

幾經猶豫,阿近選擇初到三島屋時穿的和服,也就是離開川崎驛站時的老家時,喜一看過的那身打扮。

仔細一想,她離開丸千已三個月。在與哥哥見面前,她一直以為只是短短三個月,真和喜一併肩而坐,才察覺三個月有多漫長。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著父親到三島屋拜年。自上次一別,你愈來愈有威嚴了。哥哥和嫂子處得融洽嗎?丸千的生意可好?雙方就近況及商事寒暄一陣。

聊了約半個時辰後,喜一拿出準備的禮物。那看來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陸續打開行李和包袱,取出裡頭的東西。

「哥,這些全是你背來的嗎?沒人隨行?」

「參拜御大師 的香客都在秋季湧來,大伙兒正忙著呢。這種時候哪還能待人來啊,況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禮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諸如乾貨、醬菜、川崎驛站知名的糕餅等等。阿民喜滋滋的照單全收,接著,喜一一本正經地取出最後一個包袱。

解開一看,是兩份包裝好的物品。

「這是家母親自為嬸嬸和阿近挑選的。」

「可以打開嗎?」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頭磨蹭鼻子,直說「請」。

阿民雀躍地掀開包裝紙,驚呼一聲。「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帶。雖然皆是以藍色為基調的暗色,但贈送阿民的綴有金銀絲,樣式沉穩,給阿近的則偏紅。兩條都是雪持紋 。

「我是雪持松,阿近是雪持南天 。」

阿民小心執起腰帶往阿近身上比量,笑的更為燦爛。

「正適合接下來的時節,眼光真是獨到。」

「這可是上等貨。」伊兵衛很高興。「送給阿近是理所當然,難為對阿民也這麼用心。」

這是你才有的特權哪,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樂得眉開眼笑。

「這應該是京都一帶的織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訂購的。」

喜一開心得臉紅泛光。「沒錯,加賀布莊的掌柜是店裡的常客,我們請他幫忙……」

「那不就很早便開始安排?」

習慣客房裡的氣氛後,喜一現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啟程前往江戶後,娘隨即著手準備。」

阿近將腰帶貼著胸口,點點頭。

「爹說難得從加賀買來這樣的好貨,乾脆做成友禪染 吧,,娘卻覺得如此阿近就不會穿了,考慮很久。」

的確,若製成高雅華麗的友禪染窄袖和服,阿近打開一看,只會馬上收好。阿近很高興父親有這份想讓離家的女兒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親能體諒自己當下的心情。

雪持紋並非單純擷取冬日景緻。此種圖案呈現出植物柔軟枝葉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樣,蘊含即將擺除積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期盼春天到來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島屋生意興隆,並以積雪比喻阿近,寄託著母親「請多多關照女兒」的願望。至於阿近的雪持南天,則是期許她能像南天竹一樣持續保持希望,等待春天的來臨,同時也借用南天竹「轉難為安」的意涵。

娘明白這些對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會一直想著你。感覺母親的話聲透過鮮艷的腰帶傳來,阿近用力閉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樣。你拿著腰帶左看右瞧,興奮地說著。她當然也清楚圖案暗藏的含意,所以面頰貼著腰帶、頻頻點頭,回應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會好好照顧阿近的。

「雖然我常往來老家和江戶。」喜一搔著頭,「卻第一次這麼害怕遇上盜賊。假如這兩條腰帶遭竊,我可沒臉回家。」

「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衛怪腔怪調的慰勞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著頭,強忍淚水。

笑聲暫歇時,喜一肚子忽然發出咕嚕聲。不只阿近,連阿民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喜一,你沒吃早飯嗎?」

喜一臉紅得像煮熟的章魚,「不,我……」

「就算是清晨從川崎出發,也未免到的太早……你該不會昨晚便抵達江戶了吧?」伊兵衛問。

「其實……」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實情。他過於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達江戶,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島屋,便先在常光顧的商賈旅店過夜。然而,儘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點,他卻食不下咽。

「見到阿近前沒胃口,對吧?」阿民看出端倪,補上這麼一句。「不過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見著面,鬆了口氣,肚子便餓起來。」

阿近有個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溫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喚來阿島,滿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禮物,同時起身為喜一準備早飯。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衛負責招待。只見羞紅臉、滿頭大汗的喜一,與噙著淚水低頭不語的阿近,彷彿在比賽互不講話。

「阿近,麻煩招呼一下嘍。」

聽端來早飯的阿民這麼吩咐,伊兵衛也跟著離席。

「你們想必有很多話想談。喜一,你別客氣啊,就當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頭的汗,以走調的聲音應道:「好,謝謝叔叔。」伊兵衛微微一笑,推著阿民的背走出房外,關上紙門。

阿近拭乾眼角的淚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飯,喝口味湯,嚼著醬菜。

遠離喧囂街道的房間里,流動著一絲溫暖與一絲悲戚,只聽得見喜一進食的聲響。

阿近明白,哥哥的臉會那麼紅,是因他像調皮過頭而挨罵的任性少爺,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

「叔叔和嬸嬸對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感謝他們。」

「爹娘還好嗎?應該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裡塞滿飯的緣故,喜一思考好一陣會兒才回答:

「他們很振作……」

「恩……」

「只是一直擔心著你。」

喜一擱下筷子,以拳頭擦拭眼角及嘴邊。他熱淚盈眶地望向阿近,有如一隻膽小的狗,不斷眨眼。

阿近看得心裡難過,很想撲進哥哥懷裡,一起抱頭痛哭。但她終究還是忍住,這樣會打翻餐盤。

「不過,娘常講,阿近離開丸千是對的,到三島屋比呆在家裡好多了。爹有時會厲聲訓斥她,說她老想著你,看起來一天比一天蒼老。」

那幕情景浮現眼前。

真想見爹娘一面。難以壓抑的思緒不斷湧現,阿近的淚水終於潰堤。

「對不起。」

喜一手覆膝蓋,弓著背,朝阿近磕頭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縮成一團。

「我知道還不到見你的時候。你剛在這裡安頓下來,至少得等個半年才能碰面,這點道理我還懂。」

喜一低頭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

「哥,你真是個傻瓜。」喜一眼淚汪汪地抬起頭,阿近同樣眼淚迷濛。

「我不是不想見你們!哥,誰說你不能來看我!」

阿近大叫一聲,撲向喜一。兩人抱在一起,阿近潸然淚下。喜一又哭又笑地說:「原來是這樣啊,對不起。」

這頓早餐最後平安收場。在這對放聲大哭的兄妹身旁,白飯和味湯仍冒著騰騰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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