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作響 第一節

——石倉屋就此滅亡。

這不只是一家店的消亡,更是一個家庭的崩塌瓦解。

阿福為說故事而來,並講完那難以啟齒的往事;而阿近則做好引出故事的準備迎接客人,終於聽完那難以開口詢問的往事。

「大小姐。不,阿近小姐。」聽見阿福的叫喚,阿近抬起頭,發現阿福雙眸明亮,又恢複剛見面時活潑的笑臉。

「這就是我的故事。不過,如今我……」她手掌抵在胸前,「過得很幸福。」

鐵五郎因入獄而日漸衰弱,加上一百棍的責罰,身體元氣大傷。出獄後,他悄悄寄住在以前店裡的資深裁縫師傅家中,不久便撒手西歸。

曾是鐵五郎生意夥伴的一對夫妻,收養了孤零零的阿福。兩人與鐵五郎一家素有交誼。

「他們希望我當兒媳婦。與其說是收我當養女,不如說是收我當童養媳。」

他們對我好得沒話說,阿福眯著眼睛道。「儘管我只是個店家遭充公的老闆女兒。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非常善良,要是立場互換,我肯定辦不到,真是很特別的一家人。」

阿福眼珠滴溜溜地轉,故意以驚訝的口吻述說。只見她兩頰微微泛紅,似乎是感到難為情。

「所以,阿近小姐,上天關閉一道門時,必定會另外開啟一扇窗。」

阿福凝望阿近,雙眸閃著光芒。那烏黑猶如黑糖的眼珠溫柔和善,給人一股力量。

「無論有過多麼糟糕的遭遇,也不會毀壞一切。」

阿近微微一笑,「阿福小姐,您與女侍阿島是在那個家認識的吧?」

「是的,阿島很照顧我。」阿福的目光彷彿激起漣漪,微微蕩漾。

「家父過世後,我變得像人偶般,跟誰都不說話,不哭也不小,甚至沒胃口吃飯。」

阿福的養父母,亦即她的公公婆婆,收養了這樣的女孩。

「我能漸漸敞開心房,都是阿島的功勞。儘管我和貓咪一樣安靜,她仍自顧自地說說笑笑,唱兒歌給我聽,熱情活潑地對待我。她並非想討我歡心,而是要讓我明白,負責照顧我這年紀女孩的女侍,所做的事是如此理所當然。阿近小姐,您知道那是指什麼嗎?」

阿福雖然這麼問,卻沒讓阿近有機會回話。她重重點頭,語調變得更加開朗:

「她告訴我,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那些不愉快的、悲傷的事已過去。偶爾因憶起不幸沉痛的過往落淚,或半夜做噩夢驚醒也無可奈何。然而,一切都畫下句點,阿福只要心安理得地吃飯,遇上有趣的事便開懷大笑,想說什麼盡情說就對了。」

那是因為……阿近悄聲道。「您與石倉屋的災禍毫無關係,是個沒任何過錯的小女孩。」

「這話的意思是,我的情況和您不同?」

冷不防中一記回馬槍,阿近陡然全身一僵。阿福輕垂目光,道歉似的向她行一禮。

「沒錯,我已從阿島口中得知您的遭遇,請別責怪阿島口無遮攔,她是打心底為您擔憂。」

所以才會安排我和阿近小姐見面。

「在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前,一直窺望人心的黑暗深處,不哭也不笑的阿福,如今是這般朝氣蓬勃、幸福快樂。」

阿福說著紅了眼眶,她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吸吸鼻子。

「阿近小姐認為家中的悲劇,全是自己造成的嗎?」

「實際上便是如此啊。」

「那麼,我家發生的那起慘事,您認為是誰的過錯?我姐姐阿彩該背負起一切罪過嗎?她不僅誘使親弟弟違背倫常,死後仍妄念未消,為石倉屋眾人帶來災難。對,她確實是罪大惡極的女人。然而,阿彩是為了做這些壞事,才出生在這世上嗎?」

接著,阿福吁口氣。

「我不這麼認為。姐姐並非自願染上受詛咒般的咳嗽病,也不是自願離開父母身邊,在外地長大。當然,她更不想危害石倉屋,愛上我哥哥。」

她一面搖頭,歌唱似的高聲強調每個「不」字。

阿近低著頭,雙手緊抓膝蓋。雖然沒應聲,內心卻激動得坐立難安,腰帶上的深藍條紋也為之歪斜。

「她是無可奈何啊。」

阿福的嗓音無比溫柔,彷彿在安慰阿近……不,是安慰她已故的父母、哥哥、姐姐、及忠心耿耿的夥計,話語中飽含對石倉屋的慰藉之情。

「某天突然飄來一朵沒見過的怪雲,外形充滿不祥之氣。而當我們一家看傻眼的時候,已全身濕透、遭受雷擊,一切被摧毀殆盡,就是這麼回事。」

無從阻止……

「松太郎這個人遭到遺棄,即將斷氣時為令尊所救。令尊絕對沒做錯事。」

阿近終於出聲。「可是他後來的做法錯了。」

「那並非故意,他也不想將松太郎推入不幸的深淵。」

但錯誤無法抹減,即便沒有惡意,也已傷害松太郎的心。

「既然如此,阿近小姐認為當初該怎麼做才對?家裡的人都欺負松太郎先生就行了嗎?自己也惡劣地捉弄他,反倒好嗎?」

阿近雙目緊閉,尖聲叫道:「是的,這樣對他比較好!」

接下來,是一陣掃興、無情的沉默。

「明明做不到還講這種話。」

阿福首次這樣責備阿近,她那蘊含甜美光芒的漆黑雙眸仍泛著淚。

「阿近小姐,好長一段時日,我非常懼怕姐姐的亡魂來找我。那真的很恐怖。」

這回她來不及伸手擦拭,一顆淚珠從右眼滑落。

「我那美若天仙、人見人愛,最後卻留下妄念死去的姐姐,也許哪天會復活,取走我這唯一倖存者的性命。她一生不幸又短暫,妹妹卻過得這麼幸福。不可原諒。先前我一直認為她會作祟害我,所以我假裝自己先死,不笑也不開口。」

我根本不敢照鏡子,阿福說著,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顆淚珠。

「連鏡子擺在旁邊,我也不敢看。要是往鏡子里瞧,也許會映出姐姐的模樣,或浮現遭姐姐附身並奪走靈魂的嫂嫂在鏡中哭泣的身影。」

以拳頭敲打鏡面,喊著「放我出去」的身影。

「有一次,我真的見到姐姐的亡魂。半夜,她站在我枕邊,那漂亮的臉蛋掛著微笑,正低頭俯視我。」

少女阿福放聲大喊,睡在一旁的阿島嚇得彈跳而起。

「阿島抱住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直嚷著姐姐來了、姐姐來了。」

直到阿福累極喊不出聲位置,阿島都緊緊抱著她,而後才細問發生何事。阿福小姐,您看到什麼?姐姐嗎?她是怎樣的表情?

「我回答,姐姐望著我笑……」

阿島聽完也笑了。

——什麼嘛,這樣一點都不可怕啊,小姐。

「黑白之間」里,阿福模仿阿島的口吻,噙著淚水重拾笑容。

「阿島說,姐姐是擔心您會沒有精神,所以來看看您的睡臉。加上她想向您道歉,才帶著微笑。小姐不這麼認為嗎?」

阿近實在笑不出來,阿島這番話根本是在哄三歲小孩。

「這……」

「您要反駁這怎麼可能,對吧?沒錯,我們無法得知亡魂的想法。活在世上的人,即使面對面相處,往往仍需靠交談相互理解,更何況是亡魂。」

不過,姐姐並未言語,沒哀嘆「好不甘心」,也沒怨訴「阿福,我詛咒你」。

「她只是面帶微笑。」

既然如此,阿島的話或許有道理。與其說阿福心裡這麼想,不如說她受到誘導,於是她和阿島約定,下次阿彩現身時要主動開口。

——姐姐,我很好,很少掉眼淚了。

——可是,你這樣露臉,我覺得有點可怕,因為你應該已不在人世。你來到我枕邊,是心頭有牽掛嗎?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阿近半好奇、半焦急地催促道:「她聽見了嗎?」

阿福動也不動,烏黑的眼眸陡然一亮。

「每次姐姐出現,我都會問她。但她總是笑而不答,所以我不斷重複相同的問題。」

而後,當阿彩第七次現身,阿福也七度提問時……

「姐姐說完對不起,便沒再出現過。」

想必她已心滿意足。阿福感觸良多地低語,突然掩嘴呵呵笑。

「阿近小姐,嘴撅得那麼高,小心糟蹋您的美貌。」

阿近不想搭理她。這回該不會是阿島和阿福串通來嘲弄她的吧?

「世上真的有亡靈。」

阿福收起笑容,換回誠摯的語調。阿近注視著阿福,只見她眼神和嘴角沒有一絲笑意,宛如戀愛中的女孩一臉認真。

「千真萬確。不過,賜予其生命的,卻是我們這裡。」

講到「這裡」時,她和之前提到「如今的我」時一樣,伸手抵在胸前。

「同樣的,這裡也有凈土。因此,當我領悟這點時,姐姐便能前往西方凈土。」

阿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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