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鏡 第一節

阿近道出潛藏心中的過往,度過難得的休假,隔天起又恢複為原本的女侍阿近。

向阿島坦言一切後,阿近並未因此變得輕鬆。假如只是這麼點程度的重擔,應該早就能卸下。

不過,能讓阿島明白這件事,阿近心裡舒暢許多。

——雖然我們不能打聽,但小姐似乎有段令人同情的過去。

阿島大概不會再如此看待阿近。阿近也有錯,正因她自己清楚這點,才會有眼前的遭遇。阿近不值得同情。

真正值得體恤、安慰、聯繫、難過的那兩個人,都已躺進墓穴。存活下來的阿近,便成為罪人。

當時,松太郎為何沒拿殺死良助的那把柴刀砍向阿近?他明明該這麼做,為何留阿近一命,逃離丸千後才自盡?

阿近曾多次自問。如今,她終於找到答案。藉由向阿島吐露實情,事發至今一直埋藏心中的凌亂思緒,總算獲得整頓。

松太郎認為,留阿近一命是最適合的懲罰,若要說為什麼,只因阿近向他求饒——救命。

聽著阿近那任性膚淺的懇求,松太郎當下有如大夢初醒。

我竟傾心於這種女人。這種抱著惡作劇和幼稚的心態,為我喜歡她而感到欣喜的女人。

以我的立場,原本就不可能與阿近結為夫妻,這點我心知肚明。但我不在乎,我將人生交付給這個女人。為了讓她幸福,我甘願當她的影子,不求任何回報,吃再多苦也毫無怨尤,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邊。我決定奉獻一生,這是我報答丸千恩情的方式。

所以,儘管被當成外人,我仍祝賀阿近,向面目可憎的良助低頭,請求他讓阿近幸福,然而……

這算什麼!

良助的粗言穢語我還能了解,也做好心理準備。可是,阿近呢?

倘若她和良助一起嘲笑辱罵松太郎,好歹算是清楚地做個了斷。要是她踐踏松太郎的心意,棄松太郎如敝屣,倒也稱得上乾脆,即便會演變成松太郎離開丸千,松太郎也沒資格憎恨阿近。那全是他一廂情願。

但是,阿近未偏袒良助,也沒規勸良助。良助叫她安靜,她就閉嘴,默默看著良助痛罵松太郎。

最後,良助在她面前遭到殺害,她既不恨我,也沒罵我。非但未逼問我原因,也沒哭著向我道歉,只說了句「救命」。

她僅僅在乎自己嗎?光想當個乖孩子,甚至不想讓松太郎憎恨她。以為一句「救命」松太郎就會原諒她,以為這樣行得通。

松太郎醒悟,阿近根本不值得他動手。為這種女人嫉妒、瘋狂,甚而氣得失去理智、殺了良助,他替自己感到悲哀。為這種女人,他在丸千這段漫長的忍辱歲月瞬間化為泡影,實在情何以堪。

於是,他選擇一死。

所幸,阿島的態度並未因阿近的告白有任何改變。她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感覺深不可測,叫人有人害怕。不過,阿島比阿近見過更多世面,深諳人情世故,且身為一名夥計,她擁有不輸叔叔嬸嬸的本事,這中間的分寸自然拿捏得宜。在阿島「阿近小姐、阿近小姐」的叫喚下,阿近也忙碌地埋首工作。

然而,就在阿近於「黑白之間」吐露秘密的兩天後,發生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一名丸千的常客、與阿近有過一面之緣的商人,造訪了三島屋。聽說是丸千委託他回江戶的時候,順道繞往三島屋,告知喜一將來見阿近。

嬸嬸阿民招呼那商人,端出茶點款待,並以禮物相贈,隆重答謝過對方後,才送客人離去。嬸嬸也叫阿近出來露臉,但阿近推三阻四,最後還是沒露面。

商人當然也知道丸千發生的那起慘案。

——只要阿近小姐一切安好,不必勉強她見我這張老臉。請夫人代我向小姐問候一聲。

他也很客氣地避開尷尬場面,並未久待。

阿近十分困惑,甚至有點生氣。如今大哥還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提到喜一,阿近心中當真是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阿近深知大哥非常關心自己,也為讓他如此操心感到過意不去。但另一方面,阿近亦覺得大哥的存在無比沉重。

慘劇爆發後,喜一多次向阿近磕頭道歉。你沒有錯,松太郎會失控,都怪我之前在你和良助婚事破局時,率先搬出松太郎,四處宣傳要將你嫁給松太郎,令松太郎萌生妄念。松太郎什麼也沒說,也沒出面加以否定,就這樣掛記在心。以至於後來情勢大逆轉時,他才會惱羞成怒。

無論對方立場再卑微,拿著根本不打算施捨的寶物在他面前晃蕩,宣傳早晚那會給他,因此心生慾望也是理所當然。可惜我不懂這個道理,一直以為松太郎明白自己的分量,是我太看輕他了。

說起來,你算是遭受魚池之殃。錯在丸千。而這當中,最為罪過的人就是我,可是一切懲罰卻由你一人承擔。大哥對不起你,我深感羞愧,甚至不敢正眼看你……

在激動落淚的喜一面前,阿近連張嘴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垂首不語。

哥,不是的,你想錯了。我嫁不嫁人與松太郎先生無關,其實他很清楚自身的輕重。他氣得失去理智,並不是我要和良助先生結婚的緣故。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就算如此反駁,喜一也不會懂吧。即使他當時在場逐一聆聽三人的對話,依舊無法明白松太郎為何瘋狂。喜一隻能以他的觀點去了解松太郎。

但喜一仍徒勞伸出手,想搶下阿近沉重的包袱,由自己背負。假如這樣就能卸下重荷,阿近將更為愧疚。任誰也無法洗去她的羞愧,喜一完全沒看出這點。

面對各個,阿近的心情宛若系著一條縫製失敗、半長不短的腰帶,綁成大結不夠長,解開打成小結,卻剩下一大截。喜一堅稱能綁好這個結,認為腰帶很適合阿近。不過阿近十分清楚,要是相信喜一的話,這條解開的帶子遲早會絆倒她。她知道腰帶剩餘部分怕打著腿部有多煩躁,總有一天自己會想一把扯下。

阿近的父母不似喜一那般多花,兩人將工作交給喜一處理,終日為阿近擔心落淚。即使如此,阿近的心緒仍在同一處大賺,她只能遠離雙親和哥哥。

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還說想見阿近,且一定會來。這就是喜一的體貼。沒辦法,只好逢場作戲,努力裝出充滿朝氣的神情,展現享受江戶生活的模樣,讓喜一安心。在三島屋賣力工作期間,尤其是接待前來黑白之間傾訴奇異故事的客人時,阿近累積許多難得的經驗,有自信能臨機應變。阿近輕嘆一聲,抱定主意。

川崎驛站到江戶的距離,一天便可往返。喜一不知何時會來,是今天,還是明天?阿近一直惦記著。不知不覺間,三、四天過去,事情發生在那商人捎信息的五天後,一早起床,叔叔伊兵衛便將阿近喚去,不為別的,自然是伊兵衛邀請到黑白之間的第三名客人。

「不,應該算是第四名客人,因為你是第三個。」

伊兵衛神情認真的更正道。

阿近難掩驚訝。她已察覺伊兵衛想出這「奇異百物語」的點子,並指派自己當聆聽者的用意。人世間存在著許多不幸,有形形色色的罪與罰、各式各樣的償還,伊兵衛不以一般的方式說教,打算讓阿近借著傾聽別人的經驗,了解並非只有她擁有黑暗的過去。

有結果看來,阿近終於能夠向阿島吐露往事。雖未因此獲得解脫,但將負荷的重擔轉化為言語後,她也看清楚壓在背後的東西的真貌。這確實有意義。

伊兵衛的點子相當成功,可是為何又找來新客人?

阿近臉上不禁浮現疑問,叔叔莞爾一笑。

「目前你才見過兩名客人,不是嗎?而當中,越後屋的阿貴小姐至今仍封閉在自身背負的可怕牢籠里。」

還不夠呢,伊兵衛直言道。接著,表情突然為之一亮。

「對了,提到越後屋,從那之後,他們的少爺清太郎先生似乎很關心你,說是擔憂小姐為此受到驚嚇。」

清太郎曾多次派人轉告伊兵衛,希望有機會請他們品嘗江戶美食,聊表歉意。

「我猜你暫時沒心情到外頭,所以一直沒回應。不過,你要是顧忌太多的話,對方也會有所顧慮,況且人家有這份心,應該高興才對。我會回覆對方很樂意接受招待,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伊兵衛開心的補上一句,偶爾也到外頭看看嘛。

「幫你做件新衣服吧,阿民應該會很起勁。」

「比起請客吃飯,我反倒較擔心阿貴小姐後來的情況。」

越後屋果真造了間牢房,將阿貴關進裡頭嗎?

「等你見到清太郎先生,再當面問他不就得了。」

「叔叔,您能幫我問嗎?」

「詳細情形我又不清楚。而且,像這麼露骨的事我說不出口,你自己問。」

伊兵衛只留下一句「客人未時就會到啰」,便迅速起身離席。

阿近用完午餐,準備從女侍的身份轉換成黑白之間的聆聽者時,心中一時感到迷惘。當初前來江戶時,嬸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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