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第五節

阿貴還記得搬進安藤坂宅邸後,看見初雪的日子。雖然雪下不到半個時辰,且只是摻在雨中落下的白色碎片,但母親一注意到這天氣,隨即在日曆上做記號。

這是阿貴一家與掌柜的約定:住到明年冬天小雪飄降,也就是明年此刻。換言之,期限是從現在算起的一年。

當時他們已離開小舟町的長屋半個月,早完全習慣宅邸里的生活。

然而什麼事也沒發生,沒有怪聲,也沒有可疑的人影,靜得出奇。

不過,遷居後辰二郎整整五天未外出,第六天上工後也早早返回家中,得知老婆孩子都平安無事,第七天起才同先前在長屋般全力投入生意。家中無人責怪他。

寬敞的宅邸里,房間多得數不清,但連廚房在內,阿貴一家使用的只有三處。半數以上的房間,只有一開始在掌柜的帶領下逛過一遍,之後便未曾踏入,遮雨窗也始終緊閉。掌柜對此從不置喙。

「你們儘管使用中意的房間,其餘的擱著就好。」

阿三生性愛乾淨,她擔心這樣對宅邸會有不良的影響。

「最起碼每三天讓房間通通風吧?」

掌柜聞言笑道:「你擔心的話就這麼辦。可是,接下來的季節若隨意打開遮雨窗和拉門,會冷得教人吃不消,等天氣晴朗時再做吧。」

他的口吻相當親切。

要說神秘,當屬這名掌柜的態度最為神秘,在宅邸生活了不短的時日仍無法解開這個謎。他拿著一百兩在阿貴父母面前晃蕩,令兩人不知如何是好,還威脅不帶孩子一起入住,先前的約定便不算數,教人頭疼不已。可是阿貴一家進住後,他卻高興地迎接,周到地帶大夥參觀,告訴他們只管盡情使用,不僅沒顯露半點擔心或害怕,也沒滿意地笑著說「你們來得真是時候」。講得更白些,他絲毫未有將災難推給辰二郎家中老小,就此鬆口氣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掌柜沒禁止阿貴等人接近那間倉庫。

「屋裡每一處都能隨意進出,只是有些地方你們或許會覺得可怕。」

他僅如此吩咐。不論怎麼追問,得到的都是相同回答:你們可以盡情運用這屋子,沒任何限制。

掌柜每回來探望阿貴一家,一定是過午,且都會帶甜點給孩子當禮物,然後向阿三叨擾一杯茶,聊上一個時辰。他總會詢問,有沒有缺什麼東西?有沒有哪裡不一樣?孩子可好?負責接待的阿三也漸漸與他熟稔起來,甚至會和他閑話家常。正確來說,是只能和他這樣閑聊。

這座安藤坂的宅邸,之後什麼事也沒發生,所以三個月後,除終日待在土間 一隅公房裡的蓑吉外,他底下的弟妹,包括阿貴,都毫無忌憚地在屋裡東奔西跑,四處遊玩。儘管起初老是心驚膽顫,但因毫無異狀,於是他們很快便適應了。不,倒不如說,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名孩童逐漸覺得,位於安藤坂的這座來歷不清、屋主不明的宅邸十分適合居住。

寬敞、暖和又美觀,這住處簡直無從挑剔,更遠非先前那擠在巷弄中,狹小、松垮且老會滲風的四張半榻榻米長屋空間所能相比。

不久,孩子們也踏進倉庫,阿密和阿貴姐妹倆偷偷取出華麗衣服披在肩上。當然,阿三發現(大多是春吉告密)後,狠狠教訓了她們一頓。

就這樣,寒冬過去,新年到來。入春後,庭院里梅花飄香,櫻花燦放。緊接著梅雨紛至,偶爾放晴的日子蟬聲震耳,盛夏的艷陽與濃密的暗影,清楚區分出宅邸內外。

夏蟬壽終落地,傳來秋蟲的鳴唱,不久,庭院的樹木開始落葉。每到季節更替的時刻,阿貴便會重新發覺這座宅邸之美,就像更衣般轉換不同的風情,教人百看不厭,如痴如醉。

安藤坂的宅邸,從阿貴一家遷入起便不見荒廢。儘管只住過長屋,不懂如何維護,也不懂得如何使用這樣的豪宅,但資他們住進,就沒半點荒蕪的跡象。

阿貴突然興起一個念頭:這屋子該不會有生命吧?我們雖然什麼也沒做,房屋卻會自行更衣、化妝幫髮髻,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

為何聯想到「化妝」?屋子明明沒有男女之分啊。

不,這屋子是女人。因為倉庫里收藏那麼多華服,且屋內總瀰漫一股香甜氣味,猶如衣服上的熏香。

沒錯,就像倉庫里的衣裳。

由在日曆上做記號的那天起,恰好度過三百六十天時,凍結的陰霾天空飄下片片雪花。阿貴在庭院收集燒柴用的枯枝,一見白雪飄降,便自然地湧出淚水。

與這座宅邸道別的日子終於來臨。她捧著枯枝,溫暖的臉頰迎向飄雪,在雪中佇立良久。

隔天傍晚,彷彿是看準辰二郎出外做生意返回的時間,掌柜上門通知:約定的一年已過,可以搬出宅邸。

「非常感謝,你們幫了大忙。」

掌柜首次向他們深深鞠躬,那一幕阿貴至今仍歷歷在目。

「就是這麼個故事。」阿貴在胸前輕輕合掌,嫣然一笑。

阿近望著阿貴的笑臉,茫然地坐在原地。她緊盯著阿貴,幾乎快將阿貴的面孔看出洞。即使重新正視阿貴,對方依舊保持明艷的微笑,微噘緊閉的雙唇,似乎無意多說。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阿近才略帶失望地問。「您的故事到此結束嗎?」

「是的。」阿貴沒半點愧疚之色。

「可是……當初您說這是關於鬼屋的故事。」

「沒錯,我是說過。」

阿貴神色泰然,眼底流露些許興味,難不成在嘲笑阿近?

她確實在嘲笑我。阿近不高興地想著,彷彿聽見自己柳眉直豎的窸窣聲。

「無論如何,您未免太過分了。雖然我只是個小姑娘,既沒做生意的才幹,也沒處世的智慧,但我是代替三島屋主人伊兵衛坐在這裡。要戲弄我是您的自由,然而您若瞧不起三島屋,我絕不會默不作聲。」

她氣勢十足地抬起頭,望著對方的雙眸,毫不客氣地直言道。可是,阿貴完全不為所動,反倒笑得更柔和。

「小姐,您真的很聰明。」阿貴就像配合某段甜美曲調吟唱般低語。

這種客套話聽了便有氣,根本是在挖苦我。阿近一陣惱怒,益發講不出話,心頭怒火不斷悶燒。

「哎,阿近小姐。」

阿貴初次叫喚阿近的名字。

「您在這個家裡,總覺得抬不起頭對吧?」

她突然轉移話題是何用意?

「不管待您多好,這兒畢竟是叔叔嬸嬸的家。更何況您背負著痛苦的過去,不願憶起,卻始終忘不了。」

這下阿近真的無言以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她說什麼?

阿貴移膝湊向雙目圓睜的阿近,像輕撫阿近般的上下打量她,並低聲道:「您年紀輕輕,卻有如此令人同情的遭遇。不過,任憑您再後悔,人死終究不能復生。事情一旦發生,便永遠無法消失。因此,您能打消出家為尼的念頭,是最好不過,否則太糟蹋自己了。」

阿近感到頭暈目眩,胃中一陣翻攪,差點喘不過氣。阿貴在說些什麼?為何她知道我的過去?

「為、為什麼……」

阿近喘息似的問道,阿貴又往她靠近些,單手抬起,姿態優雅地伸抵向阿近唇間。

「您不必多說,別露出那麼畏懼的表情。」

阿貴維持同樣的姿勢,瞄向兩旁,察看有無其他人在場,然後才接著道。「您的遭遇,我全明白。不是從三島屋老闆那裡聽來的,但我就是知道,因為我一直在找尋像您這樣的人。」

阿近望著阿貴細長烏黑的眼眸,彷彿被她給迷住似的,無法動彈。兩人無比貼近,甚至感覺得到彼此的氣息。阿貴那魅惑的眼神深入阿近心底,看透她的一切。

連阿近靈魂的模樣,內心傷痕的深淺,都一覽無遺。

「安藤坂的宅邸還在。」阿貴說。「倉庫里有許多適合您的衣服,而且您和那屋子十分相配,想必那美麗的庭院也會中意您,阿近小姐。」

一起來吧。

阿貴在她耳邊低語,宛如男女情話般輕柔。

「和我一塊兒在那宅邸里生活,什麼也不用怕。我不是都告訴您了?那確實是幢鬼屋,但沒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只是對於遠離俗世者,人們讀習慣以鬼怪稱呼罷了……」

阿近啞聲問「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去……

「哎呀,這還不簡單。」阿貴大笑,「阿近小姐應該不需要一百兩,可是您想獲得心靈的平靜,對吧?」

只要來安藤坂的宅邸,就能得到……阿貴如此低喃時,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小姐!阿近小姐!」

是八十助的叫聲。紙門霍然開啟,開門的力道之猛,幾欲將紙門彈回。緊接著,兩名男子飛撲似的衝進黑白之間。

其中一人確實是八十助,另一人身穿色調簡樸的衣服,腳踩純白布襪,是名個頭矮小的年輕人,不知是商人還是夥計,阿近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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