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第二節

女子名叫阿貴。不過,她有話在先「請容我以這名字相稱」,和松田屋的藤兵衛自稱為藤吉情形相同。

「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年輕時發生的事,但一切要從我兒時講起。」

她停頓一陣,似乎思索著如何開頭。阿近端正坐好,注視著她那別具風韻的側臉。

阿貴出生於六人家庭,家中有父母及四個孩子。上面有哥哥蓑吉、姐姐阿密,下方有弟弟春吉,阿貴排行老三。

父親辰二郎以修鎖為業,沒有自己的店面,而是扛著工具箱四處做生意。工作內容主要是門鎖的安裝、拆卸及修理,有時也會幫遺失鑰匙的客人開鎖或重打鑰匙。

這工作不僅需要精細的技藝,在走進別人家中時,還必須觀察客戶的經濟狀況,揣度對方是否有不願曝光的隱私,因此不夠悉心的人沒辦法捧這個飯碗,守不住秘密的客人也不成。辰二郎個性忠厚,手藝又好,近鄰都說「辰先生連嘴巴都上了鎖」。他就是這般寡言少語,才適合從事這行。

阿貴一家人住在日本橋北邊小舟町的長屋。那裡有不少批發商,所以妻子阿三幫人做傘、包裝線香、縫製白布襪,各種副業都做。幾個孩子也常幫忙,姐姐阿密自懂事起,便到附近店家幫著帶小孩。溫柔的阿密總將嬰兒照照顧的無微不至,風評旋即傳遍左鄰右舍。多虧如此,只要哪家店生孩子,一些機靈的熱心鄰居總會叫阿密過去照料。雖只是等同跑腿的一點小錢,也不無小補。

另一方面,哥哥蓑吉未滿十歲便開始學習父親的工作,他也很有天分。儘管生活不豐裕,卻沒餓過肚子或因火災而無家可歸,也沒有受過病痛之苦。

度過一段幸福日子後,事情發生在某年的初冬。

辰二郎個性腳踏實地,太陽下山前都會長途跋涉,四處做生意,這晚歸的父親向來總扒著茶泡飯,若無其事地聊起今天走過哪些地方。那全是一時猜不出位在何方的遙遠市街,將要點燈的時刻才回來。一進屋,他便說有話告訴大家,連早入睡的春吉都被喚醒。

「到底是什麼事?你這麼晚回來就夠叫人擔心了。」

阿三略感不悅。辰二郎叫阿三不必替他準備晚飯,只管在狹長的房裡端正坐好,神情若有所思。

阿三和孩子見狀自然也嚴肅起來。睡眼惺忪的春吉坐在母親膝上,阿密和阿貴則緊偎在母親身側。姐妹倆只差一歲,分別是十三與十二歲,大哥蓑吉今年十五,最近學會不少鎖匠的本事,打算過年後便要跟辰二郎四處做生意。或許是已有身為長男的自覺,蓑吉見父親神色不同平時、母親一臉不安,急忙坐在兩人中間加以安撫。

而後,辰二郎道出事情始末。

「你們應該記得吧,之前不是有天萬里無雲,一早便風和日麗,讓人心曠神怡嗎?就是我從『升屋』糕餅店帶大福回來的那天。」

以長屋的生活而言,香甜的糕餅店算是奢侈品。辰二郎這麼一提,馬上喚起大家的記憶。

「哦,那個很好吃呢。」

阿密很感興趣地應著,阿三也頷首道:「原想你怎麼突然慷慨起來,竟然買禮物回家,你說是小賺一筆的緣故。」

「其實並非如此。」辰二郎正襟危坐。「『升屋』是大有來頭的御用糕餅店,店頭看板上當然沒寫,但看外觀便知,我這般沿街做買賣的生意人根本逛不起。那大福是別人送的。」

「別人送的?」

「嗯,對方說帶回去給孩子吃吧。我便收下了。」

升屋就位在小石川的安藤坂附近。

「那一帶有不少豪宅,我之前也在那邊兒兜轉過。只是,從來沒人開口叫我,一樁生意都沒做成。我還以為就此無緣……」

那天未時剛過,我信步走在街上,瞥見昌林院前方的樹籬上掛著一件和服。那是件艷紅長袖和服,綉上的銀絲閃閃生輝。

我深受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籬內有座氣派的大宅。由於不見木板圍牆,也沒大門,推測不是武士住所,但宅邸和庭院皆佔地遼闊,得轉頭才能環視全景。齊整得彷彿剛換新的屋瓦,半掩於繁茂松枝間,透過樹林縫隙音樂可見白牆倉庫。

「對方在庭院里晒衣服。」

庭院樹木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和服與腰帶。籬笆上那件長袖和服也是被風吹跑的。

「一眼便可砍除那些都是值錢的上等好貨,我心想,這戶人家也太隨便了吧。」

路旁和庭院里都不見人影。辰二郎往宅邸朗聲叫喚:請問有人在嗎?我是一名鎖匠,需不需要替您服務?

沿街做生意的鎖匠絕不能放過晒衣服的人家,這是做生意的法則。因為像這種需要晒衣服的有錢人家,不論倉庫或金庫大多需要加鎖。

辰二郎呼喊幾次後,倉庫的白牆邊似乎有人影晃動。不久,一名綁著紅束衣帶的女侍從樹後露出臉,朝他走近。

辰二郎向她行一禮,小心翼翼地拿起樹籬上的那件長袖和服。

「我告訴女侍,這好像是從樹上掉落的。對方和你差不多年紀。」辰二郎對妻子道。

「沒想到那女侍說,你若是鎖匠,來得正好。坦白講,我喜不自勝。先前在這條路上一直沒做成生意,眼下頭一次有生意上門,這是個大戶。從這女侍舉止看得出這並非武士之家,而是商人之家。一介商人柱這種豪宅,屋主肯定家財萬貫。」

辰二郎在女侍的引領下,由宅邸旁走進庭院。倉庫旁有扇木門,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用。

倉庫旁站著數名女侍和一個優點年紀的男子。此人負責指揮這群女侍,也許是管家或掌柜吧。

果然不出所料,幫紅束衣帶的女侍稱呼他為掌柜,並指著彎腰問候的辰二郎介紹:

「這位是鎖匠,果真是受召喚而來。」

倉庫雙門敞開,門扉厚度幾乎與辰二郎的手掌同寬。雪白泥牆直映眼中。

那名掌柜就站在門邊。在泥牆顏色的映照下,此人顯得臉色蒼白,不帶一絲血色。加上頂著宛如灑上黑芝麻的花白銀髮,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掌柜微微皺臉,感覺在責備女侍剛才的多嘴。

那句話確實古怪。受召喚而來,是誰喚來辰二郎?

不管怎樣,我沒細想,只是重新調整肩上的工具箱說「需要服務的話,請儘管吩咐」,客氣地自薦,並順口問「是這座倉庫的鎖嗎?如有其它要修理的也請吩咐」。那掌柜綁著暗色系的(應該是裁剩的捻線綢製成)束衣帶,露出乾瘦的手臂。他防衛似地交抱雙臂,彷彿在思考些什麼。

而周遭的女侍也神色怪異。剛才那名系著紅束衣帶的女侍最為年長,其餘皆是年輕姑娘,但都忐忑地面面相覷。辰二郎若無其事地以笑臉相迎,她們卻紛紛別過臉。

既然從事這行。辰二郎也多次處理過令他不安的門鎖。最讓他覺得不自在的,非監牢的鎖莫屬。為什麼需要這種東西?為何非得做得這般牢固不可?當然,辰二郎在這類場所安裝或修理門鎖時,囚犯不是已移往他處,便是等著被關進裡面,總之都不在鎖匠的視線範圍內。

不過辰二郎察覺,決定需要牢房和門鎖的人家,總帶著一股鬱悶和歉疚的情緒。為掩飾這樣的尷尬,有些僱主對鎖匠說話極不客氣,更過分的是提出各種複雜的要求,以致鎖匠不斷重做,且常啰嗦地反覆確認「這樣絕對無法打開吧?裡頭的人逃不出來吧?」討價還價之餘,還撂下一句「誰要花那麼多錢買這種不吉利的東西」,吐痰似地把錢扔給辰二郎,就連辰二郎也禁不住發火。那是兩年前發生的事,地點在江戶某知名布莊老闆的外宅,辰二郎終究無從得知牢房裡關的是誰。

總之,正因辰二郎見識過各種場面,所以嗅出掌柜和女侍心神不寧的陰鬱氣氛時,並未大驚小怪。

是有蹊蹺,看來這晒衣服的舉動並不單純,或許是清出倉庫里堆放的物品,改監禁某人。此外,也有連翻修改建的步驟都省略,直接使用現成倉庫的情況。

果真如此就太悲慘了,但這是做生意,若老將「無法忍受」、「可憐啊」掛在嘴邊,挑三揀四地肯定無法糊口,因而辰二郎始終掛著笑臉。

掌柜鬆開雙臂、垂落雙肩,長嘆一聲,望著地面低喃「沒辦法」。辰二郎仍舊一頭霧水。

掌柜從懷中取出一個紫絹包袱,畢恭畢敬地打開後,出現一個老舊門鎖。那鎖寬八寸、長四寸,是兩邊較寬的長方形,四角設有金屬套環,其餘部分全是木造,通體黝黑。

辰二郎不禁驚呼。金屬門鎖俯拾皆是,木製門鎖卻僅止於聽說,辰二郎幾乎未在江戶市親眼目睹過。

「能借我看一下嗎?」

掌柜將門鎖連同包巾一起遞向辰二郎。辰二郎像捧著貴重物品般,謹慎的模樣不下於拿剛才那件華麗的和服。這鎖相當沉重。

此種設計是以上方像把手的部位勾住門,再將其插入母鎖,開鎖時則是在底部鎖孔插進鑰匙,這便是所謂的西洋鎖。

辰二郎在掌柜與眾女侍的包圍下,仔細端詳門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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