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第一節

松田屋的藤兵衛過世後,阿近留下先前與他交談時的回憶,恢複原本平穩的生活。

不過,三島屋的主人伊兵衛身邊,自接獲藤兵衛的死訊後便起了些變化,不久即演變成令家人和夥計們面面相覷、深感納悶的情況。

要說究竟有什麼改變,那就是訪客頻頻上門。

由於家中經商,原本便時常有人進出,若只是這樣根本不足為奇,可是新訪客明顯不同以往。

首先,他們大多是人力中介商,登門時都會自報名號,表明是應三島屋老闆之邀而來,然後畢恭畢敬地隨夥計前往內間。得知這些中介商都是老爺主動邀約,夥計紛紛感到疑惑,因為三島屋一向只與熟食的中介商往來。

不過,幾名客人來訪後,那熟識的人力中介商終於也上門。他是個在神田神社下開店的光頭老翁,和伊兵衛熟絡地商談約一個時辰 後,便準備告辭。三島屋的掌柜八十助在脫鞋處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燈庵老闆。」八十助以老翁的店名稱呼他。

「都老交情了,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你今天到底是來和我們家老爺談些什麼啊?」

講白一點,人力中介商做的是活人的買賣。只要從事著行業多年,便會累積一身其他行業所沒有的污垢,甚至是髒油。燈庵老人皺紋密布仍滿面油光,站姿精悍背卻有點駝,舉止雖謙恭客氣,可看女人和小孩時不像這年紀該有的眼神,看男人的目光則似打量芋頭的分量,帶有一股冷峻之氣。總而言之,他是個教夥計很不舒服的人物。

燈庵老人此刻猶如潛伏於沼澤的巨鯉,轉動骨碌碌的大眼回句:

「哦,原來你們什麼也沒聽說啊。」

光這話聲就讓人覺得胃裡一陣糾結。資深女侍阿島會皺著眉,以獨門大嗓說道。

「既然三島屋老闆沒透露,我也不能告訴你們。」

八十助纏住他不放。「不過,最近老爺找來許多你的同行呢。老爺在打什麼算盤,難道你不在意?」

「不會啊。」燈庵老人笑道。「因為就是我安排那些人到這裡來。」

八十助及躲在暗處偷聽兩人對話的阿島、阿近、童工新太,一聽他這麼說,紛紛豎起耳朵。

「什麼?」

「順便給個忠告吧,八十先生。你若是再不鍛煉辨認客人人品的眼力,日後三島屋愈來愈有規模,你恐怕就當不了這個大掌柜嘍。」

燈庵老人受伊兵衛之託找來的那些訪客,並非全是人力中介商。當中有讀書頭子們也有小廝。讀書是指印報業者,小廝則是替捕快跑腿的小弟。

八十助聽的目瞪口呆。「老爺到底想透過那些人做什麼啊?」

「我說……」燈庵老人露出貧瘠的牙齦冷笑。「你就好好看著吧。放心,別慌,伊兵衛先生不會虧待自傢伙計的。」

「這個……我明白。」

燈庵老人丟下困惑的八十助,套上扁鞋啪嗒作響地跨過大門門檻時,隔著八十助落下一句:

「偷聽時得留意影子,藏住身體卻沒藏住影子。」

他朗聲大笑,緩步離去。阿島與阿近互望一眼,同時望向腳下,原來如此。

「啊,被發現了。」新太稚聲驚呼,阿島敲他一記腦袋。

「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老頭。」阿島凌厲的望著燈庵老人消失的方向,撅起嘴。

「不過老爺也真實的,到底有何陰謀?」

「以陰謀形容太過分啦。」

阿近應完,噗嗤一笑。新太很疼似的按著挨揍的地方,表情和動作既可愛又好笑。阿島的手勁十足,就算只是輕敲一下也非常痛,這是經驗老道使然。

「店裡會發生什麼事?老爺會要我嗎捲鋪蓋走路嗎?」唯獨八十助打從心裡感到不安。

之後又過了四、五天,來路不明的陌生客人仍不斷上門。接著,這種現象突然中斷。

某日,一整天都沒訪客,阿近再次被喚至「黑白之間」。

「看來,一切已安排妥當。」

伊兵衛張口便這麼說。阿近想到先前八十助的愁容,及剛強的阿島著急的模樣,眼前伊兵衛的泰然自若,實在叫人生氣。

「安排什麼?」阿近不由自主的撅起嘴,伊兵衛則氣定神閑地雙手交抱。

「有項工作要交給你去辦。」伊兵衛透露他一直在為這事做準備。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屬於你的『黑白之間』。」

阿近聽的莫名其妙,不禁雙目圓睜,伊兵衛微笑以對。

「我與棋友對弈時,確實是黑白勝負的爭奪,但以你的情況來說,則意味著細看世上事物的黑與白。未必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只要換個想法,顏色便會改變,也有所謂的中間色。……恩,沒錯。」

他開心地低語,自顧自地點頭。

「叔叔,您在講什麼啊?我怎麼聽的一頭霧水?」

伊兵衛依舊面帶微笑,卻倏地從叔叔對侄女的神情,轉為主人對夥計的態度。眉間皺紋、兩頰彈性、嘴角線條,明明看似無異,但氣氛不知不覺緊繃起來。

阿近不由得重新坐好,驚詫之餘,她領略一件事。她之所以看得出叔叔的轉變,是因體內有部分已成為真正的夥計。身為夥計,她養成觀察伊兵衛顏色的眼力。

「從今天起,約莫五天就會有一名客人造訪這裡,對方會講故事給你聽,至於是內容如何,我也不清楚。」

「請、請等一等。」

伊兵衛不予理會,徑自繼續道,「聽眾只有你一個,由於是在這前提下找來的客人,不能違反約定。聽完後,你要仔細回味對方的故事,在下一位客人上門前,換你向我轉述。到時候,也希望你聊聊感想。你的聽眾只有我,不過,要是你願意,也可找阿民或其他人一起聆聽。」

伊兵衛滔滔不絕的說個沒完,阿近心中一慌。

「叔叔,這怎麼回事?您一會兒說約定,一會兒說找人來,是什麼意思?」

阿近驚呼一聲,手捂著嘴。

「難不成是最近上門的那些古怪客人?您找來人力中介商、印報商,及捕快的手下。」

「哦,你知道啊?」

「從燈庵先生那裡聽來的。」

伊兵衛故意擺出「我正在奸笑」的模樣。

「你偷聽,且被他發現對不對?大家都做同樣的事。」

這下阿島也學到教訓吧,伊兵衛低語。

「我一再警告她,不可能斗得過燈庵老爺爺,但愈是這樣說,她就益發認真起來。」

的確,當時阿島輕戳阿近側腹,邀她一起聽兩人對話。可是,之前阿島也都這樣偷聽嗎?阿近內心頗為驚訝,不願正視這個問題。

「她是個可靠的女侍,怎會……」

「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壞習慣,我並非指責阿島品行不端。」

伊兵衛輕拍手掌說:看吧,這也是個例子。

「什麼是白,什麼是黑,其實模糊難辨。」

眼看再這樣下去,便會被叔叔給矇混過去。為挽回劣勢,阿近移膝靠向伊兵衛。

「叔叔,我還有女侍的工作,沒辦法像您說的那樣,每五天一次在這裡悠哉地聽客人講故事。」

「所以啊,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會交代阿島,她心裡應該很明白,絕不會拒絕。」

從一開始,阿近就沒有退路。

「您究竟打算要我做什麼?」

「只是要你聽故事而已。」全江戶——不,或許也包含附近的居民,人民由四面八方帶來不可思議的軼事。你就像先前接待松田屋老闆那樣,仔細傾聽便行。

「為什麼您找來那麼多人?三島屋可是間提袋店哪。」

伊兵衛得意洋洋的露出微笑,「這就是我的精心安排啊。我透過眾多人力中介商、印報業者、捕快手下四處宣傳,筋違橋的三島屋正在收集各種奇聞軼事,有此經歷者請前往接洽,將奉上薄禮。」

原來如此,阿近終於弄明白,但仍不能接受。

「叔叔,這是為什麼?難道是您的新嗜好?」

耗費這麼多金錢和時間,一時好奇也該有個限度。

「沒錯,是我的新嗜好。」

「既然這樣,請您自己來吧。」

「才不要。」伊兵衛頑童般地吐舌扮鬼臉。什麼嘛!連新太也不會這麼做。

「我很忙,沒辦法花整天逐一接見訪客,可是又想聽他們的故事,所以你得代替我。當店裡休息,我也得空時,你再重新歸納,轉述給我聽。」

再怎麼任性也該適可而止,阿近不禁傻眼,伊兵衛趁勢站起身。

「沒問題吧。第一位客人未時會來,還有半個時辰,你快去換件衣服,我會命人張羅茶水及甜點,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

「叔叔,請等一下!」

由於不便拉著叔叔的袖子挽留,阿近只好朗聲道:「既然是您的吩咐,阿近明白,會照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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