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華 第六節

伊兵衛與阿民返家時,阿近獨自呆在黑白之間。她坐在緣廊上,凝睇著曼珠沙華。

從掌柜八十助那裡聽聞事情的始末,夫婦倆草草換下衣服,一同來到黑白之間。

「聽說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八十助還說,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虧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誇獎你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慰勞阿近。阿近低頭鞠一躬,想應些合宜的花,諸如「叔叔嬸嬸,事情辦得如何?」或「叔叔嬸嬸辛苦了」之類,卻說不出口。一和叔叔嬸嬸慈祥的眼神交加,她的淚水便撲簌落下。

阿近向吃驚的兩人重述藤吉的故事。這回沒人打岔,全由阿近敘說,但她不時確認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華。紅花靜靜佇立在西傾的秋日夕陽下。

聽完故事,伊兵衛長嘆一聲。阿民靠近阿近,輕撫她的背。

「這樣你又接觸一個不可思議的因果故事,真不容易呢。」

伊兵衛此話一出,阿民賞他一個白眼。

「所以我就說嘛,應該叫新太告訴客人,取消這次的聚會才對。」

新太是三島屋唯一的童工。

「你明知阿近遭受何種苦難才離家,像那些誰死去、誰被殺之類的事,她絕不會想再聽。阿近也太可憐了。」

挨一頓訓後,伊兵衛馬上收斂許多。他連聲抱歉,舉起手制止阿民。

「可是,八十助剛才說松田屋老闆和阿近聊得很開心,臨走時還客氣地答謝。」

「那位客人的店名叫松田屋嗎?」

「哦,客人沒講嗎?」

叔叔告訴阿近,對方確實是建材商,只是名字不叫藤兵衛。

「雖然知道店址,但我不想透露。松田屋老闆應該不會再來這裡,看來緣分僅有這次。」

「那很好啊。」阿民板起臉孔。「把年輕女孩嚇成這樣有啥意思,再壞心也要懂分寸。」

伊兵衛偷瞄發火的老婆,暗自苦笑。這時,他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轉身面向阿近。

「阿近,松田屋老闆坦言他生靈出竅逼死大哥吉藏後,神情如何?」

藤吉潰堤般滔滔不絕,宛如被人打到一樣伏卧在地,但過沒多久便起身,恢複沉穩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泛紅,呼吸卻不再急促,語調也恢複平靜。

「接著他說,謝謝您聽完這故事。」

我從未向別人提起這往事,傾訴後覺得罪業減輕許多……

「後來松田屋老闆準備告辭,我打算送他出門,他卻出聲阻止『小姐,請留步』,於是我請八十助代為送客。」

所以,八十助回報客人離去時相當開心。

「松田屋老闆應該不會撒謊,他當真很高興吧。道出埋藏多年的心事,想必舒坦不少。」

這都是你的功勞,伊兵衛溫聲稱讚阿近。

「可是,阿近被迫聽這故事,怎麼受得了啊。」

「好啦,別那麼緊張。」伊兵衛頻頻安撫阿民。「你想想,松田屋老闆重複強調,這兒有盛開的曼珠沙華,還有阿近在,算是冥冥中註定的緣分。他也一眼看出阿近神色帶有一絲落寞,所以阿近雖沒有盡吐自己的遭遇,起碼略有傾訴的意願,對吧?」

伊兵衛的意思是,兩人潛藏的悲傷相通。

阿近明白叔叔的言外之意。見一旁的阿民為自己生氣,阿近輕輕執起她的手,緊緊握住。阿民望著阿近,牢牢回握。

「你們怎麼看?」伊兵衛凝視著庭院的曼珠沙華,向阿民與阿近問道。

「松田屋老闆自他大哥死後,便很怕見到曼珠沙華,當然,這是由於他一看見這種花,就想起他大哥,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然而,當時他在曼珠沙華花叢間瞧見的又是誰呢?」

「你的意思是,花叢間還會出現人臉嗎?」

阿民似乎無法接受。她頻頻眨眼,來回望著丈夫與庭院的紅花。

「啊,對了。阿近,松田屋老闆也已坦白這件事吧?」

伊兵衛說的沒錯,阿近重重點頭。

「我明白他畏懼曼珠沙華的原因,但花叢後為什麼會露出人臉呢?」

伊兵衛朝困惑的阿民努努下巴,朗聲而笑。

「阿近,你嬸嬸就是如此,個性率真,為人處世也一樣直爽,對任何人都胸懷坦蕩。我可真是娶到了不起的老婆啊。這是我當男人的福氣,也是當商人的福氣。」

阿近笑著頷首,以指尖拭去眼角殘淚。

「不過,我卻多少心中有愧。」伊兵衛接著說:「所以我隱約明白松田屋老闆從花叢間看到人臉的原因。」

「叔叔,」阿近回道。「我認為藤吉……不,松田屋老闆看到的是自己的臉。」

吉藏死後,每當秋風吹起,曼殊沙華盛開,藤吉便會從飄搖的紅花中看見自己的臉。藤吉不願承認,那張瞪著怒眼,怨恨大哥、咒他早死,責備他竟苟活世上的面孔是自己的。

這樣啊,伊兵衛輕聲應道。

「我仍認為松田屋老闆看到的是他大哥。那張泛著淚向他道歉、請求原諒的苦悶面容,從赦免花縫隙間探出……」

真可怕,阿民顫聲說。

「松田屋老闆吐露這秘密後,沒打算現場做個確認嗎?」

阿近搖頭。「其實我曾問他願不願意這麼做,因為我離席期間,他一度想打開拉門……」

原來如此,藤吉忍不住想看三島屋庭院里的曼珠沙華是否也會出現人臉。

然而,藤吉婉拒阿近的建議。

「他說,剛才太過魯莽,這絕不能讓小姐看見。」

阿民突然面露慍容,摟住阿近的肩膀。「老爺,他的意思是,假如阿近一起打開拉門,也會看到已死的吉藏或松田屋老闆的生靈嗎?」

「嬸嬸,您誤會了。」這次換阿近安撫阿民。「我大概什麼都看不到吧。松田屋老闆是指,坦誠這個秘密後,他必須獨自確認那張藏在曼珠沙華後的臉——不,應該說那張臉是什麼樣的表情。他說不能讓我看見,其實是不願暴露他面對那張臉時的情緒。」

「他想必是覺得難為情,」伊兵衛說,「才著急回去。」

阿民來回望著丈夫與侄女,接著望向曼珠沙華的紅花,像小姑娘似地嘟著嘴,嘆口氣。

「我完全搞不懂,這究竟怎麼回事啊。若說是那遭吉藏打死的木匠化為亡靈害死他,我還比較能理解。」

「這倒也是,所以我才說你是個好女人。」

伊兵衛向陪伴身邊多年的妻子投以真心疼愛的眼神。

兩天後。

伊兵衛喚來和阿島一起在廚房忙碌的阿近。不過並非要她到伊兵衛的房間,而是黑白之間。

伊兵衛獨自站在緣廊,自藤吉——松田屋老闆回去後,曼珠沙華就像完成任務般,突然枯萎凋謝,一朵不剩。庭院里的艷紅盡褪,徒增秋日的枯黃。

阿近拆下束衣帶,理好衣領和衣袖,端正坐好。,伊兵衛對她說:「剛才接到消息,松田屋老闆過世了。」

阿近瞠目結舌,一時答不出話,「啊,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混雜著詫異的湧上心頭。而這當中又夾帶著「為什麼我不覺得意外?」的困惑,思緒層層糾結。

「他原本就有心臟病,之前也曾卧病在床。」

阿近雙手按著胸口。「之前在這兒談話時,他也曾露出呼吸困難、胸口疼痛的表情。」

「這樣啊。他去看病拿葯,醫生還嚴肅地吩咐他要注重健康,好好調養身子。」

今天早上,他比平時晚起,家人進房關切,卻發現他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

「據說是在睡夢中過世,一臉安詳。」

這算是壽終正寢吧,伊兵衛又補上這麼一句。接著,兩人沉默地望著枯草和芒穗搖曳的庭院。

不久,伊兵衛開口:

「昨日,松田屋老闆獨自外出大半天。回來時,衣服上散發著焚香的氣味,他兒子……啊,就是他的接班人,瞧著納悶,便問他是否去過寺院。松田屋老闆回說去看一個多年不見得舊時。」

是去看吉藏嗎?

「松田屋老闆感嘆著,好久沒見面,真是懷念。他還笑說,都已是這個季節,寺院和墓地仍開滿曼珠沙華。」

阿近伸手掩面,想抑制湧出鼻端的涕淚。

「我們到底誰猜得對,看來已無從得知。不過,我想無論那是哪張臉,松田屋老闆是去看曼珠沙華時,一定帶著微笑。」

因為藤吉面帶笑容的說,曼珠沙華滿開。

「松田屋老闆獲得諒解了嗎?」

伊兵衛回望阿近。「才不是呢,是他放過自己。」

這話意指,藤吉已原諒藤吉。

「他道出潛藏心中的罪過,與自己達成和解。」

而促成這個契機的就是你,伊兵衛道。

「所以這算是你的功勞。」

「我只是聽他講故事而已。」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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