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客人迎往黑白之間的是掌柜八十助。
八十助的年紀與店主伊兵衛相仿,性格也相近,但不知為何,看上去比店主蒼老許多,總是低頭彎腰,步伐急促。今天他一樣踩著匆忙的步履走來,像只以套著白布襪的腳尖踩在地板上。
「來,請往這兒走。」帶路時的語氣也同樣倉促。
聽見客人抵達的動靜,前往相迎前,八十助仔細交代阿近:
「雖說事出無奈,但我們主動邀請,卻讓客人白跑一趟,實在非常失禮。若由身為夥計的我向客人道歉、上茶點招待對方,又更加失敬。所以老爺吩咐阿近小姐出面,因為您算是老爺的親屬。」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近急忙到別處更衣,盤整髮髻、更換髮髻後,沒人會認為她是女侍。
「老爺和夫人很倚賴小姐,才會放心的出門,您萬萬不能流露出絲毫不耐。」
阿近是店主的侄女,但同時也是店內的女侍,掌柜口吻客氣,言辭卻極為嚴厲,擺出雙重姿態。阿近一面被稱作小姐一面挨訓,感覺像面對謙恭有禮,又嘮叨不停的私塾老師。
「可是掌柜先生,我沒辦法去獨自接待客人啊。」
「和客人寒暄總辦的到吧。」
「寒暄完要講些什麼?」
「客人說什麼,就回答什麼,沒人要您閑話家常。我也會陪在一旁,請放心。」
八十助伸手示意,請客人上座。那名客人突然停步,回頭望向掌柜。他足足比八十助高出一個頭。
他一臉有話想問,不過八十助一再請他就座,他只好屈膝坐下。此人的短外罩和衣服皆是銀灰色,微微外露的下擺內里則是藍綠色。對了,叔叔也有意見這樣色調的衣服,看起來頗有格調。
房內並未擺出棋盤,下座也未擺設坐墊。阿近明白當中的含義。
「難道三島屋老闆臨時有急事?」
這名客人觀察敏銳,出聲問道。嗓音低沉,略帶沙啞。
八十助伏地拜倒,阿近也跟著照做。她等候八十助抬頭,才做同樣的動作。
這名客人比伊兵衛年輕五、六歲,不僅身材高大,還有對固瘦嶙峋的挺拔雙肩,模樣相當順眼。阿近心想,此人小時候一定被取過「衣架子」的綽號。這時,阿近察覺八十助正朝她擠眉弄眼,催促她向對方問候。
阿近慢吞吞地道出事先準備好的台詞。她並非刻意如此,而是許久未曾像這樣裝模作樣地與人見面,舌頭一時不太靈光。
阿近心思不在眼前的客人身上,全放在匆忙間默背的詞句,目光自然微微上揚。
就在這時候——
八十助突然大喊一聲。「這位大爺!」
阿近嚇得幾乎彈起,差點咬到舌頭。
定睛一看,八十助抱著那名客人。客人面無血色,雙目緊閉,眼皮不住跳動,瘦削的身軀歪斜得厲害,彷彿就要倒地。
「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阿近迅速移膝向前,仔細端詳客人的情況。不只額頭和身子,連理著月代 的頭頂也在冷汗直冒。他單手抵著榻榻米,勉強撐住即將癱軟的上半身。
「真的……很抱歉。」
他雙目緊閉,使勁全力呼氣道。
「可否關上……那邊的拉門?」
他空出的另一手像在空中畫圖般不住顫抖,指著面向庭院的拉門。
阿近迅速站起身,一把將門關上。
「關上了。這樣可以嗎?」
「確實已關緊?」
這名客人深深皺眉,痛苦地低著頭問道,口氣嚴厲強硬,彷彿是性命攸關的要事。
「是的。」
「不會再看見庭院?」
「對的。」
客人聞言顫巍巍吁口氣,原本支撐身體的手移向胸前,不斷地深呼吸,彷彿好不容易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
阿近和八十助面面相覷。
掌柜確認客人的狀況,緩緩鬆開他撐地的手臂。看來,他已能安穩地坐定。
「真是抱歉,」客人睜眼說道,「能否給我杯水?」
我馬上去倒,八十助迅速起身,客人取出懷紙擦拭額前的汗水,望向阿近柔聲道歉:
「在下一時失態,讓小姐受驚,非常過意不去。」
阿近的確嚇傻了。「庭院里有會讓您感到不舒服的東西嗎?」
客人緩緩搖頭,收好懷紙,輕輕乾咳幾聲。
「不,沒什麼。」
「可是,我隱約有此感覺。請不必顧忌,儘管告訴我。店主伊兵衛不巧外出,家中事務由我暫代,既然是我的疏失,理應向店主伊兵衛報告,並加以改善才行。」
阿近煞有其事地說著,往昔在旅館幫忙時,不時得如此措詞,自然而然便學上口。
客人溫柔的看著阿近。「您剛才說是三島屋店主的侄女吧?」
「是的,小女名叫阿近。伊兵衛是我叔父。」
「他有個好侄女,真叫人羨慕。」
阿近對客人的誇獎感到難為情,心中卻莫名不安起來,低頭行禮已是竭盡全力。庭院里究竟哪裡不對勁?
「沒什麼事。」
客人似乎仍驚魂未定,瞥了緊閉的拉門一眼。
「假如是一般人,不會覺得有何可怕。不過,換個人也許就會覺得稀奇或訝異。」
客人嘆口氣,露出苦笑。
「我平時鮮少如此,因為那東西只出現在特定的地方,只要避開就行。若非靠近不可,我也會做好心理準備,但這次真的太突然。」
他說的那東西,指的是……?
「三島屋老闆是基於什麼樣的興趣,在庭院里種植那種東西呢?」
對方這麼一問,阿近才恍然大悟。「莫非您問的是曼珠沙華?」
客人緩緩點頭。「我很怕那種花,怕的不得了。」
那是道出心底秘密的口吻。不過,他的語氣認真,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阿近向他提起今年秋天時,女侍想剪出在庭院里綻放的這種花,卻遭伊兵衛攔阻的事。她在說明時,八十助正好端水過來。客人接過裝水的茶碗,感激地高高捧起喝了幾口。
他的雙手不再發抖,臉色也漸漸恢複紅潤。
「掌柜,這位大爺不喜歡曼珠沙華。」
擔心地望著客人的八十助,聽見這話,臉登時皺成一團。
「實在冒犯了。」
那是不詳之花,難怪您會覺得不舒服,當初我家主人一時興起留下墓地之花時,我們應該極力勸諫,告訴他此舉不妥才是。八十助連珠炮似的講一大串,頻頻磕頭道歉。
「真是萬分對不起。有了,我當場將花剪除吧。」
他起身想去取鐮刀,客人莞爾一笑,制止他。
「不,用不著這麼做。關於這件事,各位一點錯也沒有。」
「可是……」
「請別在伊兵衛先生外出的時候剷除花叢,他對花的憐愛之心令人敬佩。」
阿近鬆口氣,曼珠沙華就像她的同伴,她實在不想目睹它遭處決的凄慘模樣。
「小姐清楚曼珠沙華的由來嗎?」
客人問道,阿近頷首。
「既然清楚,您不覺得這花特別陰森或不吉利嗎?」
客人一再追問,阿近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心想,這時最好回答「我也覺得庭院里有那種花很可怕」,才合乎待客之道。
然而,曼珠沙華彷彿一直在等候阿近投靠這戶人家似的,一朵花枯萎,旁邊旋即綻放新的一朵,日夜撫慰著阿近孤寂不安的心靈,她實在不願在曼珠沙華面前吐露冷漠的話語。反正只要放著不管,不出幾天便會全部枯萎凋謝。
「我不害怕,只覺得這花十分落寞可憐。」
阿近坦言心中感受。
「我反倒很是喜歡,甚至和我叔叔一樣對它寄語同情。」
八十助怒目瞪視阿近,眼神明顯帶著責備。這位客人如此厭惡曼珠沙華,僅僅一瞥幾欲昏厥,你卻偏說出惹他不高興的話。這名掌柜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
「這樣啊。」客人靜靜低語。
他將空碗擱在榻榻米上,微微一笑。
「小姐正值二八年華,容貌可比梅花、桃花、櫻花、牡丹,卻獨鍾曼珠沙華,足見您有顆善良的心。哎呀,多虧伊兵衛先生外出之福,我才得以拜見三島屋家珍藏之寶。」
這下阿近可難為情了。她無法正視客人,臉上霎時一陣滾燙。
「您、您過獎了。我只是這家的累贅,因無法待在父母身旁,又無處可去,只好寄宿於叔父家中。心想著好歹能從事女侍的工作,但我不懂人情世故,不夠聰慧,連女侍的工作也做得不好。」
阿近僵硬地垂下目光,所以沒看見八十助是何表情。他一定認為我談太多家裡的事,很不高興。
沒想到那名客人朗聲而笑。
「擁有閉月羞花之貌的年輕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