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槌之墓 第四節

阿玉稱為「狂字」的古井住戶,其實是名叫「狂骨」的骨骸妖怪,個性似乎真的挺開朗逗趣。

隔天,源五郎右衛門翻開妖怪繪本,只得到這些新知識。

關於野槌,除了之前就知道的事,沒有進一步的了解。從書中可看到一些詼諧有趣的妖怪故事,但找不著除妖的方法。更別說會提及如何讓心靈破碎、失去理性的妖怪恢複正常。

——或許有其他方法。不過,我也答應得太隨便了。

阿玉想必早已看透。不管借口為何,昨晚他確實是夾著尾巴逃走。

十四日當天果真下雨。小雨下下停停,天空深處明亮,看來積雨雲不會久待。既然如此,事不宜遲。等天空放晴,野槌就會出現在七葉樹上。搞不好會有沒聽過傳聞的人行經,或是逞匹夫之勇、滿不在乎的人前來。

加奈望著窗外的天空,祈禱雨快點停。八兵衛買了水槍送給長屋的每一個孩子,說是幫忙清洗水井的獎賞。男孩是青蛙水槍,女孩是金魚水槍。

「現在已是盂蘭盆節,不能隨便拿水槍玩,小心肚子著涼。」

八兵衛溫柔叮囑加奈,拍拍自己的肚子。至於那些不管夏天或秋天,颳風或下雨,一樣東奔西跑、四處玩耍的男孩,他則警告「敢向人噴水,就關進廁所」。但小鬼們根本當耳邊風,馬上朝八兵衛噴水,拔腿就逃。八兵衛氣得大聲咆哮,追在後頭。

孩子們就是這麼充滿朝氣,開朗活潑。雖然吵鬧,但可愛又有趣。

偏偏有狠心殺害他們的大人。

慘遭殺害的孩童。

參與這項罪行的工具。

有時工具會變成妖怪。

變成妖怪後,心靈破碎。

「啊,是小玉。」

加奈搭著格子窗,墊起腳尖。源五郎右衛門趕緊走到她身旁。

「在哪裡?」

「屋頂上。」

加奈小手指的前方,一條貓尾晃過,消失在木板屋頂另一端。

「那是虎斑貓的尾巴,不是小玉吧。」

這樣啊……加奈滿臉失望。

「我一直沒看見小玉。」源五郎右衛門望著年幼的女兒,輕輕撫著她的頭髮。

「不用擔心,她來找過爹了。」

「真的?她拜託爹什麼事?」加奈興奮地追問後,連忙捂住耳朵。

「不行,我不能聽。」

「小玉告訴過你,她委託的事要保密嗎?」

「嗯。她說這件事很重要,也很難辦,只能請爹幫忙,所以得對加奈保密。」

「你遵守了約定。」

「因為小玉是我的好朋友。」源五郎右衛門移開女兒纖細的手,莞爾一笑。

「那麼,爹不會泄密的。」

「爹也和小玉有約定。」加奈露出開心又得意的笑臉。

「小玉稱讚爹是本領高強的萬事通,不管任何事,交給你就能放一百二十個心。沒錯吧?」

唔,源五郎右衛門頷首,再度輕撫女兒的頭。

——貓又,你真卑鄙。

雖然沒拿加奈當人質,卻以加奈的信任做籌碼。

——為了保住本領高強的萬事通臉面,我只能接下這份差事。

要是天無邪的孩童靈魂,遭憤怒和恨意撕裂,甚至會奪走人命……

蕎麥麵店老闆毫無血色的恐懼表情,浮現在他腦海。

倘若那可悲的靈魂,如此令人畏懼……

——那就非阻止不可。

穿過幽暗的小徑,趕往賭場的男人,及向這些男人賣春的女子,家中或許都有嗷嗷待哺的小孩。殺害他們,許多孩童恐怕將流落街頭。

傍晚,小雨已完全停歇,星星在天空閃爍。同為盂蘭盆節的景緻之一,四處化緣的僧人誦經聲終於遠去。

——志乃,我有辦法斬殺孩童嗎?

「老師。」

源五郎右衛門漫不經心地倚著木門的柱子,凝望掛在貧窮長屋屋檐下的白燈籠。忽然聽見一聲叫喚,回過神,只見八兵衛從庭院看著他。

「怎麼?那表情像是站著睡著了。」語畢,八兵衛用力往額頭一拍,彷彿在暗叫「糟糕」。

「我真多嘴,你是想起夫人吧。」

源五郎右衛門莞爾一笑,微微點頭。

「八兵衛先生也想起思念的人嗎?」

「不,很不巧,我家的河東獅還健在。若說會想起誰,大概只有我娘。」

臉皺得猶如柿子乾的代理房東,啞聲應完話,露出顧忌被人聽見的表情。

「在盂蘭盆和彼岸會 時,娘不是回來找我,而是找我老婆。老婆狠狠訓我一頓,抱怨娘出現在她夢裡,實在受不了。沒有執著的意念,是不會發生這種情況的,那個臭鬼婆。」

接著,八兵衛沙啞一笑:「幸好,她不是變成惡鬼找我們報復。老婆嘴上講娘的壞話,也不是真的恨她,算是一項例行儀式。」

八兵衛替燈籠點完火便離去。源五郎右衛門仍待在原地,望著盂蘭盆節的燈火。

而後,他返回家中,拿起靈棚上的茄子馬放在門口,關上拉門。

月亮比昨晚更圓,照耀著那株七葉樹。

「我幾乎要放棄了。」阿玉站在源五郎右衛門身後。

「老師,您怎麼會改變心意?」

「我不是改變心意,是下定決心。」

因為看到薔麥麵店老闆恐懼的模樣——語畢,他感覺阿玉靠向他背後。

「抱歉,我一開始就該這樣安排。憑我的片面之詞,老師無法信服。」

畢竟是妖貓和怪物說的話。

「我並非信不過你,才尋找佐證。那薔麥麵攤,我只是偶然路過,你別瞎猜。」

「可是……」

「接下來我一個人就行,你在這裡等。」

源五郎右衛門邁開腳步。

「老師,記得閃開。」阿玉追上前低語,「務必巧妙躲開。」

那心靈破碎的妖怪,不知有多高的智慧。從它食髓知味,埋伏在先前幾次撂倒人的地點看來,不見得比拿水槍朝路人噴水取樂的頑童強。

野槌沒離開,或許是破碎的心靈想佔據此地,當成居所。

難道是對與妖怪夥伴同住,悠閑過生活的荒廢屋子,還有一絲眷戀?

竹林沙沙作響,群樹搖晃。

既然這樣,就讓你葬身此地吧。源五郎右衛門穩穩走上坡道,刀微微離鞘。

月光皎潔。一道明顯不同的聲音,摻雜在竹林的沙沙聲中,好似野獸的低吼。

七葉樹的樹枝覆蓋夜空,枝葉遮蔽月光。

咻,傳來某個東西鬆脫的聲響。恍若生物發出的叫聲。

說時遲那時快,野槌突然急墜而下。不像穿透樹葉間隙,倒像直接從月亮上墜落。源五郎右衛門拔出刀,側身避過,奔向一旁。待單腳站穩,他迅速轉身,瞄準撞向堅硬地面,想再高高彈起的野槌一揮。只見野槌被斬成兩半,彷彿定在空中。源五郎右衛門橫砍第二刀,野槌高喊一聲,如石頭般落地。

一塊、二塊、三塊,源五郎右衛門單膝跪地,仔細檢視,發現第一刀將木槌的握柄和槌頭分離,第二刀將槌頭砍成兩半。

阿玉飛奔過來。雖是女人的形體,但跑步姿勢與貓無異。

「老師,您躲得真俐落!」

野槌並非難纏的對手。之所以有人傷亡,全是冷不防遭偷襲,毫無防備的緣故。在提盒的女子遇害後,前來收伏妖怪,卻丟掉性命的「出羽守大人」手下,則是太過輕敵,加上喝醉酒,才會意外身亡。

野槌不是可怕的妖怪,頂多想嚇嚇人類,反倒更顯悲哀。

原本不該是這樣的下場,而是和夥伴快樂聚在荒廢屋子生活。

「在哪邊焚燒較好?」

「這裡。」阿玉馬上答道。「它喜歡這裡。」

「不能送它回宅邸嗎?」

「不行。」源五郎右衛門取出打火石,阿玉撿來枯草和落葉。

外觀形同老舊木槌的野槌,被燒成灰燼。微微傳來焚燒頭髮的氣味。

阿玉在地上挖了個洞,悉心將它埋妥。

她雙手合十,恭敬一拜,才抬起頭。先是貓眼,接著恢複成人眼,跪坐行禮。

「老師,謝謝您。」

這樣正太郎也能前往西方極樂世界,阿玉說。「這是木槌想起的男孩名字。」

不過,實在可悲……她低喃。

「那個讓野槌想起正太郎的孩童,我們無從知曉他的名字。」

畢竟,屍骸不會自報姓名。

「但你們安葬了他,他應該覺得很慶幸。」

源五郎右衛門再度獨自走下坡道。今晚沒看見二八薔麥麵攤,老闆終究還是歇業了,或許是昨晚遇上源五郎右衛門的緣故。

算了,不久又會重新營業吧。

十五日,一掃先前的陰霾,轉為萬里晴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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