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滿月的明月,照亮腳下的路面。浮雲飄動,或許是風雨將至的徵兆。
「出了長屋的木門,老師跟著我就行。接下來會走妖怪小路。」
像獸徑那樣嗎?會通往哪裡?源五郎右衛門幾乎無暇感到驚訝。
踩過水溝蓋,他覷著燈火未熄的八兵衛長屋庭院,穿越昨晚眾人一起焚燒門火的巷弄木門後,前方一片漆黑。黑暗中,唯有阿玉的雪白後頸隱隱浮現,耳畔傳來她的腳步聲。
這裡並非三間町,沒看到路旁熟悉的蔬果店、魚販和雜貨店。儘管防雨門緊閉,但在月光下應該會瞧見的屋檐及招牌,卻消失無蹤。
眼前是無盡的幽暗。明月如舞台道具般懸在夜空,儘管明亮,卻照不到黑暗。渾身飄飄然,恍若漫步雲端。
不知何時,他已走上橋。以河幅判斷,是大川沒錯。四周空無一人,也不見橋邊的守衛小屋。話說回來,他的腳根本沒踩在橋上。既像游泳,又像滑行,浮在半高不低的空中渡河。
阿玉的腳步輕快,不時跨過某個障礙物,或跳上某處,又輕靈躍下。源五郎右衛門尾隨在後,彷彿也跟著竄高伏低,但他毫無感覺。
不久,前方出現點點繁星,高度很怪異。源五郎右衛門不禁納悶,夜空是處在這樣的高度嗎?
暗暗思忖時,星光逐漸消失。他眯起眼,停步細看,發現繁星從外圍起,消失得一顆不剩。
「那是青山的星燈籠。」阿玉轉頭解釋。「又下晚已到熄燈時刻。通過那裡,很快就會抵達。」
源五郎右衛門愣在原地,甚至忘記反問。離開深川的八兵衛長屋後,確實渡過大川。但之後明明走沒多少路,怎麼眨眼便到青山?
說到青山的星燈籠,是由於六月三十日到七月三十日,青山百人町的住家會在屋檐掛燈籠或提燈,遠看宛若滿天星辰。值此時節,可謂一幅如詩的江戶風景畫。當然,源五郎右衛門豈會不識,所以才感到狐疑,青山不可能這麼近。
「妖怪小路很方便吧?」
阿玉微一蹤身,躍向高處後,笑道。
「不過,老師得注意腳下。」
她話音剛落,源五郎右衛門便絆到某物,一陣踉跆。他踢到的硬物,發出屋瓦遭撞擊般的聲響。
——這裡該不會是屋頂吧?貓最擅長在高處行走。
四周益發黑暗,唯獨明月高懸,緊跟在貓又和源五郎右衛門身後。
源五郎右衛門的衣袖碰觸到某個東西,大吃一驚,往後躍開。原來是竹林,草木與夜露的氣味撲鼻。
「我們回到人類的道路了。」
阿玉出聲的同時,他感覺腳踩實地,逐漸往上走,應該是坡道。右手邊是一座竹林,左手邊是蜿蜒的土牆,處處可見修復痕迹。
也許是已登上坡頂,阿玉在高處停步。源五郎右衛門確認腳下所踩的每一步,緩緩跟隨。
來到坡頂,土牆微微左偏,右手邊的竹林佔滿前方,路幅僅容一人通行。
茂密的竹林與樹叢深處,一盞銀燈若隱若現。
「那就是我們住的地方。」
指著前方的阿玉,白皙的臉蛋和貓眼都映照著遠處搖曳的燈光。
一看就知道那是廢墟。
不像有人居住。這座失去主人的宅邸,不知歷經多少歲月。宅邸四周既無木板圍牆,也無土牆,昔日似乎是樹籬的地方,如今已成竹林。
阿玉從竹林縫隙鑽進宅邸。不曉得是倒塌還是腐朽,既沒門柱,也沒木門。
屋況好不了多少,嚴重左傾,且屋頂多處凹陷。那是厚實的稻草屋頂,以前可能是一戶農家,就算是武家宅邸,想必也是抱屋敷 。
玄關入口旁,立著幾塊拆下的門板,還停靠一輛只剩單輪的拖車。拖車上堆滿木片、草包與破布。
宅邸側面是長長的綠廊,防雨門全部緊閉。或許是建築本身傾斜的緣故,每扇防雨門都略微歪斜,從狹小的縫隙可窺見漆黑的屋內。比起門外的前庭,房裡更顯幽暗。不過,某處也亮著藍白色燈火。
屋檐下,銀光閃爍之物隨風飄動,細看才發現是映著燈火的蜘蛛網。
「各位,我帶老師回來了。」
阿玉站在玄關前,雙手輕靠嘴邊,揚聲叫喚。
倏地,近處傳來一道聲響。某個東西自拖車的台座掉落,滾過阿玉與源五郎右衛門中間,消失在右手邊的竹林中,轉眼不見蹤影,好像是個木桶。木桶能滾得那麼快嗎?
「大姐,你回來啦。」換成從緣廊傳來話聲,源五郎右衛門連忙轉身。
不知何時,緣廊最前面的防雨門開啟,年輕女子和老翁探出上半身,窺探著他們。銀髮的老翁遠看如骨骸般枯瘦,女子的脖頸長得出奇。
「老師已接下委託,別擔心。」
阿玉以貓兒柔媚的嗓音解釋,長頸女子泛起微笑。這兩人是從哪裡冒出的——源五郎右衛門納悶著,他倆卻突然消失。
眨眼不夠,源五郎右衛門忍不住揉揉雙眼。防雨門內的牆邊,交疊立著斷了弦的古琴和失去光澤的琵琶。
那是樂器化成的妖怪嗎?
「是我的夥伴。」阿玉悄悄湊近低語。「他們都很溫和,您不必那麼緊張。」
阿玉姐——頭頂傳來威嚴十足的呼喚。源五郎右衛門先用力閉上眼,才抬頭仰望稻草屋頂。
「哦,老大,我回來了。」
稻草屋頂有顆巨大的金色眼珠往下俯視。慶幸的是,這次不是獨眼小僧,但它的大小和米袋差不多。
「那也是你的夥伴?」
他竭力壓抑略微提高的音調,詢問道。
「對,請放心。」
阿玉突然移步向前,往地上一蹬,躍上屋檐。以貓的俐落步伐輕盈登頂,在那顆大眼珠旁蹲下。
「大姐,我真沒面子。」巨大的眼珠顫抖著擠出話聲。
「我讓那傢伙逃了,它打破門板。」
「嗯,那也沒辦法啊,老大。」
它的力量愈來愈強了——阿玉低語。與阿玉站在一起,大眼珠更顯巨大。這兩人……不,應該說是兩隻。總之,這一群怪物聚在一塊悄聲討論。不過,大眼珠就算小聲講話,還是響如洪鐘。每當大眼珠顫聲開口,空氣便彷彿在震動。
錯愕地仰望屋頂時,源五郎右衛門的雙眸已習慣黑暗,隱約瞧得出大眼珠的輪廓。光頭、粗大的脖子、肌肉虯結的雙肩。
忽然,大眼珠俯視源五郎右衛門。
「老師,」大眼珠顫抖著低語,「要是一直那樣盯著我,我會愈變愈大。」
阿玉的目光也移向下方,朗聲道:「老師,請慢慢低頭看腳邊。」
源五郎右衛門聽從指示,阿玉接著輕巧躍下。
「可以了嗎?」
「嗯。」抬起頭,稻草屋頂的大眼珠已消失不見。
「我們把那傢伙關在儲藏室,老大負責看守。」
「好像讓它逃了?」
「因為老大只有影子,沒辦法抓人。」
不過,沒關係——不知為何,阿玉的語氣略顯哀傷。
「我知道它躲在哪裡,走吧。」
阿玉領頭,兩人繞到宅邸後方。荒蕪的後院鄰近竹林,夜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
前面有座古井和柴房,阿玉瘦削的下巴朝柴房努了努。
「那會是它最中意的棲身之所。」
木槌住在柴房裡嗎?
「我說阿玉啊。」
「什麼事,老師。」
「宅邸里亮著的藍白色燈火是……」
「您不喜歡嗎?」
「不,在陌生的土地,很慶幸有燈光。不過,你們不是不能用火?」
沉默片刻,阿玉解釋:「那叫飄火。」
「飄火……」源五郎右衛門重複一遍,「就是鬼火吧?」
「要是我一開始就這麼說,老師還會這麼冷靜嗎?」
「謝謝你的用心。」
「哪裡。」阿玉嫣然一笑。源五郎右衛門準備擠出僵硬的笑容時,兩人已來到古井旁。
那不是自來水井,而是地下水井。雖然毀損傾頹,但搭有防雨遮蓋,上方橫木裝設汲水滑輪,還掛著繩索,繩索前端懸著水桶。兩人走近時,井中陡然伸出一隻蒼白的細長手臂,握住水桶一端,迅速縮回。隔一會兒,傳來嘩啦水聲,飛沫濺至井邊。
源五郎右衛門嚇得心跳差點停止。
「拜託,吵死了。」阿玉扶著井緣,朝那細長手臂消失的方向喊道。
「用不著那麼慌張,我帶三間町的萬事通老師來啦!」
從井底暗處響起尖銳的話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也是阿玉的夥伴。
「我最討厭人類的臭味了。」
尖銳的話聲在井中回蕩,聽來格外響亮。
「可是,你好歹要問候老師一聲。」源五郎右衛門馬上舉起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