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槌之墓 第二節

先不論是怎樣的委託,似乎並不緊急。

好不容易把事情講開,主角小玉卻從八兵衛長屋消失無蹤。加奈很是擔心,喊著「小玉、小玉」四處搜尋,卻遍找不著。八兵衛也表示,這幾天都沒瞧見小玉。

「畢竟是野貓,隨興地來,又隨興地去。」

加奈露出大人般的愁容,「小玉可能是在家裡和夥伴商量。」

妖貓的夥伴,約莫也是妖怪。不過,聽加奈語氣輕鬆,應該不是恐怖的傢伙吧。

父女倆在草市買齊盂蘭盆節的用品,準備迎接十三日。當天一早,加奈就開心地說,娘今天會回來。源五郎右衛門搭了一座小小的靈棚 ,加奈擺上私塾的習字簿,並翻開最近在學的頁面,旁邊則放著練習縫針線的舊手巾。

「我想讓娘瞧瞧。」

八兵衛長屋的住戶聚在長屋的大門前,燃燒門火。街道上,四處化緣的僧人們的誦經聲和敲釭聲忽遠忽近,不絕於耳。

志乃的靈魂將會歸來。短暫的盂蘭盆節期間,家人會再度團聚。與其說是想像,不如說有預感,源五郎右衛門的心裡起了陣陣漣漪。

——加奈真是個好孩子。

儘管針線還不拿手,但她已學會不少字。

——此外,她似乎與妖怪感情不錯。

麻桿 的濃煙熏得源五郎右衛門眯起眼,他暗自苦笑。

——總之,她要我承諾,不能遇到妖怪就出手收伏。

哎呀,真是傷腦筋。志乃彷彿也露出微笑。

當晚剛入夜,源五郎右衛門哄加奈上床睡覺後,忙著編草鞋。

「不好意思,有人在嗎?」

不知是誰敲著腰高陣子 ,聽起來像女人的話聲。

來不及回應,拉門已靜靜打開,一名女子悄悄走進土間。

源五郎右衛門停下手,屏息凝視著女子。那扇拉門不好開,進門不可能沒發出任何聲響。

女子身形修長,臉蛋白凈,梳著島田崩 ,上插一把紅玉發簪。一襲質樸的窄袖灰和服,腰帶是大大的方格圖案,每隔一格,就是不同的花朵刺繡。

夜晚點燈工作時,源五郎右衛門總不忘嚴格比對燈油用量與作業進度。由於他剪短燈芯,淡黃光圈範圍極小,幾乎照不到土間,卻能清楚看見女子的身影,著實詭異。

對方不是人類。

「深夜打擾,請見諒。」女子輕柔行一禮,依舊站在門口不動。她烏黑的眼珠緊盯源五郎右衛門。

「請關上門,夜風會吹進屋內。」源五郎右衛門低語。

女子不顯一絲怠慢,轉過身,禮貌周到地雙手闔上門。這次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趁短暫的空檔,源五郎右衛門覷向加奈的睡臉。為了遮蔽座燈的亮光,他立起枕屏風 。年幼的女兒微握雙手,抵在嘴邊,蜷著身子睡在枕屏風後面。

女子回過身,再度恭敬行禮。她抬起臉,眼角泛著笑意。

「我還是第一次以這副樣貌拜見柳井先生。」

我們算是熟識了—語畢,女子咧嘴一笑,兩邊嘴角幾乎快擴至耳際。

源五郎右衛門深吁口氣。女子的纖纖玉指抵著唇,忍不住咯咯笑。

「雖然拜託加奈告知,您還是嚇一跳吧?」

真是對不起,女子笑著道歉。

沒拔除眉毛,牙齒也很白凈,看樣子這隻貓又似乎沒丈夫 。只瞧得出有些歲數,但猜不準年紀。話說回來,人的歲數套用在妖貓身上,不曉得合不合適。

「我確實聽小女提過。」源五郎右衛門將座燈拉向身旁,「但我不曉得你是否已接獲通知,因為最近都沒看到你的蹤影。」

直接稱呼「你」恰當嗎?還是稱呼「您」比較好?源五郎右衛門在意起無關緊要的細節。

「我都聽說了,畢竟有對貓耳。」女子沒有一絲難為情。

「那邊坐吧。」

源五郎右衛門朝門口台階處努努下巴,女子走過去坐下。雖然怎麼看都像女子,舉止卻像流動的油般順暢,非常人能及。

就近一瞧,女人的臉更顯白皙。細長的雙眼,配上圓滾滾的黑瞳。沒抹髮油,沒散發香味,也聞不到動物的臭味。

進入座燈的照明範圍,女子益發透著怪異。亮光所及的上半身,及理應位在暗處的腳下,看得一樣清楚。

「以你的道行,應該不怕光吧?」源五郎右衛門略帶恫嚇地問。

倏地,女子的瞳眸變得像絲一般細,旋即恢複原狀。那是貓眼。

源五郎右衛門後頸寒毛直豎,女子卻淡淡一笑。

「像我待在世上這麼久,對大部分的事都不會感到害怕。如同您不論接受再棘手的委託,也不為所動。」

這就叫「薑是老的辣」,她優雅地點點頭。

「我可沒那麼老練。」源五郎右衛門說完,再也無法忍受,微微挪動身子。

「傷腦筋,你真的是……」

「氣是的。我就是那隻上了年紀的花貓,和加奈感情融洽的小玉。」

「小玉是吧……」

「我以這副模樣現身時,您要是能喊我『阿玉』,我會很高興。」

「那麼,阿玉。」源五郎右衛門將編到一半的草鞋擱到一旁,面向女子,「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阿玉彷彿想避開問題,轉動纖長的頸項,望向酣睡的加奈:「我聽加奈提過。」

那座枕屏風——阿玉說。長屋住戶里有個木匠,替他們做了木框和腳架,源五郎右衛門貼上許多廢紙,與加奈合力完成。

「我不會擅自闖入別人家,沒機會就近看個仔細。」

做得真好,她溫柔地稱讚。

「加奈在睡覺吧?」

微微的呼息聲傳進源五郎右衛門耳中。

「那我就小聲說話,以免吵醒她。要是讓加奈看到我這副模樣,我也會不好意思。」

「你不都讓她看過分叉的尾巴了嗎?」

面對源五郎右衛門的反駁,阿玉的瞳眸一縮,旋即恢複原狀。

「噯,真難為情。」剛才那是感到難為情嗎?

「那麼,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阿玉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源五郎右衛門。

「我要請老師幫忙的,不是別的事,就是請您收拾一隻作惡的妖怪。」

這次換源五郎右衛門眯起雙眼:「這就奇了。提到妖怪,不就是你的夥伴嗎?」

「如果會危害人類,便不再是夥伴。」阿玉答得斬釘截鐵,語氣嚴肅。

「其他夥伴也同意。大家討論的結果,認為除了請老師出馬收拾,別無他法。」

鑽進門縫的冷風吹得燈火搖搖晃晃,源五郎右衛門發現對方沒有影子。

這一點極為關鍵。此刻他面對的,非但不是人,甚至可能已不屬於陽間。

說來丟臉,源五郎右衛門率先反問的竟是……

「為什麼找上我?」

阿玉維持人類眼珠的模樣,以人類的表情流露驚訝:「因為您是萬事通啊。」

「我沒收伏過妖怪。」

「凡事總有第一次。」阿玉的口吻像是在說服源五郎右衛門,接著她秀眉上挑。「老師,別露出那樣的神情,又不是拜託您斬殺盤繞成小山的大蛇。」

我看起來那麼膽怯嗎?

「只是小妖怪,才這麼一丁點大。」阿玉雙手比出約一尺的寬度,「原本是支木槌。」

「木槌?」

「是的。老師,您知道老舊的道具會變成妖怪嗎?」

那叫付喪神吧。根據古老的傳說,遭丟棄的道具和用具會變成妖怪。

「那類的東西會聚在一起遊行嗎?」

「您是指百鬼夜行嗎?」阿玉莞爾一笑,搖搖頭。「妖怪才不會那樣明目張胆,總是低調地離群索居。變成妖怪後,還能混在人群中生活的,大概只有我們貓又。不過,這也得花一番工夫。」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

「像今晚,要是以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模樣上門拜訪,就太掃興了,不知道我的決定對不對?」

這實在太超脫現實。源五郎右衛門不禁懷疑自己在做夢,偷偷捏下巴一把,清楚傳來痛覺。

燈芯發出聲響。

「我活了約百年之久,」阿玉繼續道,「還算有點識人之能。決定委託老師,就是相信您會助我一臂之力。」

請務必幫忙——阿玉端正跪坐,伏身行禮。

「我們無法收伏它。」

「妖怪不是會互相鬥法嗎?」

「老師,您看太多憑空杜撰的故事。難怪加奈一點都不怕我。」

源五郎右衛門一時無法反駁。他接租書店的副業,有時會謄寫繪雙紙 或黃表紙 的抄本,確實很熟悉這類故事,但從沒和加奈說過……大概吧。

「或許不該用『收伏』這個字眼。」

嗯,肯定沒錯—阿玉熱切地低語。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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