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槌之墓 第一節

有時候,小孩問的問題,父母會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天加奈便是如此。柳井源五郎右衛門即將滿七歲的獨生女,睜著一雙圓眼,仰望著父親問:

「爹,您討厭會變身的貓嗎?」

源五郎右衛門握著沾有漿糊的小刷子,緩緩轉頭俯視女兒。待在糊紙傘的源五郎右衛門身旁,專註玩紙人偶的加奈,雙手置於膝上,一臉正經。

「會變身的貓?」源五郎右衛門確認道。

「是的。」

「不是普通的貓?」

是的。加奈點著頭,一副天真無邪的認真表情。

源五郎右衛門將刷子放回接盤。傘糊好一半,是糊有土佐紙的紺蛇之眼 。這並不是廉價雨傘,需要專業的技術,所以工錢優渥。只要今天再糊完五把傘,交給若松屋,到草市 買東西就不用愁,他不斷鼓舞自己。

此時,女兒卻問冒出一個問題:

——什麼是妖貓?

妖怪或鬼怪的故事,一向是孩童的最愛,加奈也在私塾聽過類似的故事吧。畢竟她才七歲,可能會信以為真。

不過,像「喜歡還是討厭會變身的貓?」之類的問題,未免太突兀了。省略許多前提,例如「爹喜歡貓嗎」、「貓真的會變身嗎」、「妖貓很可怕嗎」。

於是,源五郎右衛門使出一般父母不知所措時用的方法。

「那加奈呢?」他反問道。

孩子微微一笑,「我喜歡小玉。」

如果小玉是貓名,源五郎右衛門便心裡有底。那是一隻花貓,棲身在他們父女居住的八兵衛長屋。它不是誰養的貓,但常到代理房東八兵衛家的屋檐上曬太陽。沒人特意替它取名,可是長屋的孩童和太太都喊它「小玉」。

源五郎右衛門頗為訝異。依剛才的對話推斷,加奈的意思是「小玉是會變身的貓」嗎?這一帶的花貓大多叫小玉或三毛 ,加奈口中的小玉,不見得就是那隻小玉。

加奈圓睜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源五郎右衛門。

源五郎右衛門望向下著七月陣雨的大路。大雨嘩啦嘩啦淋濕里長屋的柿板 屋頂,發出催人人眠的滴雨聲。

所幸,七夕當天是個晴朗的好日子,清理水井的工作順利完成,孩子們掛在竹子上的祈願紙簽也沒淋濕。從那之後,這是第二次下雨。最近氣候多變,在盂蘭盆節燃迎火 的十三日,不曉得會不會放晴。

「對了,今天沒看到小玉。會不會是跑去哪裡躲雨?」

「小玉在它家。」加奈應道。

「在八兵衛先生家吧?」

「代理房東家不是小玉的家。小玉有自己的家,爹。」

這樣看來,加奈說的小玉,果然是那隻小玉。那隻小玉算是年事已高的花貓。

「加奈,我問你。」

源五郎右衛門面向年幼的女兒。

「黑白斑紋、尾巴長長,你一喊『小玉、小玉』,就會在房東八兵衛家的屋檐上回一聲『喵』的那隻花貓,你很喜歡吧?」

「是的。」

「你意思是,那隻小玉是會變身的貓?」

「是的。」加奈完全不為所動,提問的父親倒是心頭一震。

「你怎麼知道?」

「小玉說的。」加奈豎起小小的兩根手指,伸到父親面前。

「其實是小玉讓我看它分成雙叉的尾巴。爹,平時它都藏著。」

父親雙眼眨個不停,年幼的女兒也有樣學樣。

「是嘛。」源五郎右衛門頷首。那就準是貓又 沒錯。

他頗為驚訝,尋思著是誰告訴女兒這種故事,仍沉穩回道:

「可是,我沒見過小玉變身,也沒和小玉說過話,所以沒辦法相信。如果小玉那開雙叉的尾巴……」他一本正經地壓低聲量,湊近加奈耳邊:「也能讓爹瞧瞧,就另當別論。」

加奈也一本正經地挨向他。

「它一定會讓爹看。不過,您看了會不會生氣?」

她露出擔心的神情。

「要是爹認為像妖貓這種詭異又古怪的東西,絕不能放任不管,冒出殺小玉的念頭,它會害怕,不敢和爹見面,才讓我先問清楚。」

源五郎右衛門再度應聲「這樣啊」。重複相同的話實在無趣,他抹了鼻頭幾下,聞到一股漿糊的氣味。

「爹,會變身的貓,您喜歡還是討厭?」

源五郎右衛門按著鼻頭,不自覺地抬眼望著女兒。

「加奈喜歡的妖貓,我也會喜歡吧。」

加奈的眼眸與白皙的雙頰,彷彿從體內點燃燈光,頓時一亮。

「太好了!小玉有事要請爹幫忙。」

要請住在深川三間町八兵衛長屋的「萬事通」柳井源五郎右衛門幫忙。

柳井家是隸屬青山鐵炮百人組的御家人。祖父和父親都沒有官職,而繼承家業的源五郎右衛門的大哥,同樣沒官職。柳井家並非代代出賢人的名門世家,源五郎右衛門身上流著這樣的血脈,很清楚自身多麼平庸。

光靠奉祿無法過活,御家人幾乎都曾經營副業。青山的鐵炮組從事糊傘,以公共長屋為中心,由組頭指揮分工,已經營多年。提到青山的糊傘,在江戶市內名氣響亮,連孩童也知道。

源五郎右衛門自小便看著祖父和父親糊傘長大,也學會這項技能。不論是蛇眼或陽傘的雙層糊紙,都難不倒他,手藝相當純良。打他離家獨立,搬進長屋後,終於能光明正大以此為豪,心中豁然許多。

「你不能就這麼看開。」

「表面話也好,你該說總有一天會開設道場或私塾。」

八兵衛和若松屋的店主久兵衛都好意相勸。起初源五郎右衛門乖乖聽從,但欺騙每天碰面的長屋鄰居,他實在沒那麼厚臉皮。只要能與摯愛的妻子一起生活,他便心滿意足,所以很快就不再講違心之言。

停止撒謊後才發現,長屋根本沒人相信他先前的話。里長屋的居民,有里長屋居民獨特的看人眼光。

源五郎右衛門與妻子志乃,是約莫八年前住進八兵衛長屋。當時他二十歲,志乃十七歲,恰逢上野山和飛鳥山櫻花盛開,江戶市內櫻瓣紛飛的時節。

那年年初,在柳井家服侍多年,如同柳井兄弟祖母的老女侍驟逝。由於他們的母親已過世,一家全是男丁,頓時沒人張羅三餐。組頭看出他們的窘境,向紙傘仲介商說明情況後,若松屋便暫時從店裡調撥一名年輕女侍,過來幫忙料理家務。

這名女侍就是志乃。

她父母早歿,當初進若松屋,是從帶孩子的童工做起。若松屋對夥計管教嚴格,志乃也經過一番鍛鏈,十分勤快。而且,她個性溫順,不多話,手腳俐落,凡事細心周到。

這樣的志乃,卻遭源五郎右衛門的大哥染指。

自鐵炮組的賞花宴返回的大哥,喝得酩酊大醉。並未住宿柳井家,每天從若松屋通勤的志乃,那天很認真地待到晚上,是大哥晚歸的緣故。

發生這起殘酷的事情後,源五郎右衛門懊悔萬分,當晚要是讓志乃先回若松屋就好了。發現踏進家門的大哥喝得爛醉,要是他馬上主動前往幫忙就好了。聽見大哥指使志乃倒水、準備茶泡飯時,他沉浸於舒適的春夜,不慣疏忽大意,說起來全怪自己。

繼承家業的,是身為嫡長子的大哥。等大哥成為柳井家的一家之主,吃閑飯的源五郎右衛門地位將會更尷尬。雖然會為往後的出路苦惱,但另一方面,他也莫名鬆口氣。大哥不會像父親一樣,常替他關心哪戶人家想招贅。這麼一來,他就能無牽無掛地離家獨立。

他們兄弟原本就合不來。

大哥已談妥婚事,大嫂應該會帶能幹的女侍陪嫁。志乃只是暫時來幫忙,不可能永遠待在這個家,早晚會回若松屋吧。如此一來,反而能輕鬆地和她見面。

源五郎右衛門對志乃有好感,也察覺到志乃的回應。儘管他衙未獨立……不,正因他是個吃閑飯的,等日後自食其力,就能娶傘店的女侍為妻。那麼,要怎樣自食其力呢?

堅強的志乃,顧慮柳井家微不足道的名聲,面對大哥的侵犯極力抵抗,仍忍著不願大聲呼叫,直到無法抗拒,只得任憑擺布。當時源五郎右衛門描繪著未來的藍圖,迷迷糊糊打起盹。

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發現志乃奔出走廊逃往廚房時,他才驚覺情況有異。志乃蹲在土間的角落,臉色慘白。看著她凌亂的衣衫,源五郎右衛門像挨了一記耳光,立即曉悟是怎麼回事。他馬上轉身衝進屋內,只見大哥躺在房裡,鼾聲大作。那下流的模樣,宛如一頭剛吃完獵物,撐著肚皮躺在地上的野獸。

源五郎右衛門茫然呆立,直覺噁心作嘔,頭暈目眩。

此時,有人抱住他的腿。志乃整理好衣衫,幾乎是爬著回到這裡。

請原諒我……志乃道歉。為什麼你要道歉?該道歉的是這頭野獸。源五郎右衛門怒火中燒,志乃緊緊抱住他的腿,一再請求他原諒。她臉龐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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