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哭泣。
佐一郎眨眨眼,抬起頭。隱隱可看出房內擺設,天亮了嗎?
他瞥見志津睡在一旁的棉被裡。四周杯盤狼籍,燈火已熄滅。
一陣寒意襲來,他發現屏風後方,阿松那一側的防雨門微微開啟。
微微的啜泣聲,也是從那邊傳來。
佐一郎湊向志津,聞到一股嗆人的酒味。志津嘴巴微張,發出鼾聲。與其說睡著,更像是昏睡。
屏風後再度傳出哭聲,及衣服摩擦的憲牽聲。
「老夫人。」佐一郎幾近呼氣般,輕聲喚道。
「您是不是不舒服?」他感覺得到老婦挪動身軀的動靜,約莫是伸出白皙的手,想關上防雨門。
「要幫您叫女侍嗎?」佐一郎朝屏風探出身子,音量壓得更低。阿松摸索防雨門的手一頓。
「真是抱歉……」確實是老婦的嗓音,但大概是哭泣的緣故,鼻音頗重。
「謝謝關心,我沒不舒服。我馬上就睡,請不必掛心。」
吵到您,實在不好意思——老婦似乎正低頭道歉。
「不,沒關係。倒是外頭雨停了嗎?」
「嗯,烏雲已散去。」
雖然剛醒,佐一郎也清楚聽見拂過屋檐的風聲。防雨門卡嚏作響。
「起風了。」風終於吹跑烏雲。
「飛快流動的浮雲間隙,露出點點星光。讓人忘了天寒,一時看得入迷。」
隱約能瞧見房內的擺設,約莫也是星光明亮的緣故。
「明日會是好天氣吧。」
阿松語帶鼻音,關上防雨門。一聲輕響後,房內歸於黑暗。她大概是鑽進被窩裡,傳來衣物摩擦的憲奉聲。
「老夫人。」佐一郎悄聲喚道。「昨晚您想必很不是滋味吧。由於和我們同住,讓您如此不自在,真不曉得如何表達歉意。」
阿松半夜暗自哭泣,佐一郎擔心是志津蠻橫的舉止造成。阿松與熟識的旅行團夥伴分別,單獨在旅館過夜,已十分不安,又遭年紀像孫子的志津挑剔,恐怕會怒火中燒,甚至感到悲哀吧。
阿松沉默半晌。不久,屏風後的她挪動身子開口:
「先生,您年紀輕輕,卻懂得關心別人,心地真善良。」
阿松溫柔的話聲,如同在撫慰人心。
「叫我佐一郎就行了。」
佐一郎在黑暗中應道。眼睛習慣漆黑後,瞧得出朦朧的屏風形狀。
「那麼,佐一郎先生。」阿松的鼻音透著一絲親昵,「我年紀一大把,還像小姑娘似地半夜哭泣,並不是您和夫人的錯。請放心。」
佐一郎在被墊上重新坐好。志津睡得很沉,根本沒翻身。她一隻手伸出棉被外,看起來頗為放蕩。
「謝謝。不過,讓您見笑了。」
我是個贅婿——佐一郎坦言。
「我的妻子是獨生女,背後有她的雙親及家產。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抬不起頭。光聽我們的爭吵,您已猜出幾分吧。」
隔一會兒,傳來老婦的回答:「您辛苦了。」
「話說回來,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能到溫泉地旅遊,若還有埋怨,恐怕會遭天譴。」
「佐一郎先生,您不是來玩樂的吧。因為您一直在保護尊夫人。」
您果然很辛苦——阿松說。
昏暗的房裡,兩人相對無語。搖撼防雨門的風聲,聽來分外落寞。
「沒想到會因這陣風清醒。」
阿松突然改變口吻,喃喃自語。
「很久以前,我曾整晚聽著這樣的風聲,渾身顫抖。我想起那件往事。」
所以才會忍不住哭泣。
「想必是極為痛苦的往事。」話一出口,佐一郎旋即後悔。刺探意味太過濃厚。
「哎呀,我話太多,真要不得。問了不該問的。」
阿松微吸著鼻子,意外的是,她竟輕笑起來。
「沒關係,我沒想到有機會向別人透露此事……」
這也是種緣分吧。
「方便聽我這老太婆講述一段往事嗎?」
佐一郎頷首,應道:「老夫人要是不嫌棄,我願洗耳恭聽。半途您不想說,可隨時停止。」
「您真是體貼。」
阿松移膝從屏風後方露面。看得出她一臉蒼白,但瞧不清表情。
佐一郎有些難為情,像孩子般,以拳頭磨蹭鼻子底下。
仔細回想,進本家當養子後,沒人誇獎或慰勞過他。直到今天,才遇到萍水相逢,湊巧住同間房的阿松,對他如此體恤。
她溫柔相待,佐一郎銘感五內。深夜的旅館,意外有機會敞開心房,佐一郎希望好好珍惜。如果老婦想說,陪她到天明也無妨。
「內人醉得不省人事,就算我在這裡跳看看舞 ,她也不會醒來。」
他誇張道。阿鬆緩緩行一禮,縮回屏風後面,似乎是拉起棉被,里住身子。
「五十年前,我十六歲。」
阿松以這句話當開場白,長嘆一聲,繼續道:
「我並非出身江戶。出生時浸泡的,不是江戶的自來水,而是農田的灌溉用水,不折不扣是個鄉下人。」
「我的故鄉……」她略顯躊躇地說,「是座離此不遠的村落。」
「這樣啊。您是來到這附近,才想起故鄉吧?」
「是的……」阿松話中的躊躇愈來愈濃厚。
「村名請容我保留。這件事傳到世人耳中,並不恰當。」
阿松輕聲道歉:「我在村長家長大。話雖如此,我不是村長的女兒。六歲那年,父母雙亡,村長收留了我。」
阿松的父親與村長是親戚。
「我父母受村長不少照顧。因為是親戚,和一般佃農不同,不過在村長面前,很多時候都抬不起頭,這點倒是和別人沒兩樣。與其說我成了養女,更像成為女侍,處在一種尷尬、自慚形穢的立場。」
感覺與自己的境遇頗為相似,佐一郎恭敬聆聽。
「村長有個女兒。由於沒生兒子,視女兒為掌上明珠。村長的女兒與我同年,名叫八重。」
阿松嚴肅的口吻,突然放鬆。
「她長得標緻,脾氣又好,是能為周遭帶來幸福的人。」
她是我的好友。
「身為受領養的孤兒,處境尷尬的我,之所以能在毫無陰影的情況下平安長大,有一半是八重小姐的功勞。她待我親如姐妹,我的個性才不致變得乖僻、彆扭。」
不過,打從懂事,認清自身的立場後,阿松便像女侍一樣工作。正因個性並未扭曲,她聰明地知道該怎麼做。周遭的人也順理成章地接受這樣的結果。
八重卻十分訝異,甚至忿忿不平,直接找父親談判。
「如果一定要阿松工作,請讓她當我的貼身女侍。那麼,她就能隨時跟著我,不論什麼事我們都能一起分享。」
村長夫婦當然無法拒絕寶貝女兒強烈的要求。
「於是,我成為八重小姐的貼身女侍,或者說是陪伴她的對象。我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和她一同學習才藝。」
旁人形容我們是焦孟不離。
「多虧如此,我也跟著進行新娘修業。我真是幸福的人。」
「難怪您氣質出眾。」佐一郎附和。
「哪裡。」阿松靦腆笑道。
「不,這不是恭維。連旅館老闆娘也稱讚過您。」
「謝謝誇獎,都是拜八重小姐之賜。」
她充滿懷念的溫厚話聲,微帶顫抖。
「八重小姐是繼承家業的千金,適婚年齡前,便有人上門提親。但村長早就替她的婚事做好打算,認為掌上明珠的夫婿,來路不明的人萬萬不可,所以想從親戚中挑選。」
村長的親戚眾多,想當八重丈夫的男子比比皆是。
「我生長的村莊,自古盛行木器工藝,後來漸漸做起建材,專精化妝柱和門楣雕刻之類精細的工藝。領地內有戶人家原本是承包城堡或宅邸的工程,後來在江戶找到門路,便改為從事建材的生意,擁有店面。他們是……」
大概是想隱瞞真名,阿松頗為躊躇。於是,佐一郎建議:
「姑且叫伊勢屋吧。這是我們店鋪的屋號,不過在江戶多得是。」
「好。」阿鬆鬆口氣,長吁一聲。
「伊勢屋的三男,名喚富治郎。八重小姐和我十六歲那年,決定選他當八重小姐的未婚夫。」
富治郎在江戶長大,不過他會雀屏中選……
「約莫是村長對江戶很感興趣吧。伊勢屋的店主是村長的堂兄,以前便有往來,也常聽他談生意經。」
村長家財萬貫,在村內擁有無上權威,然而……
「他對江戶心懷憧憬。儘管不像我們小姑娘……不,正因他是個大男人,才會燃起鬥志,想與揚名江戶的堂兄並駕齊驅。」
「村長大概盤算著,在孫子那一代,由一人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