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身 第二節

志津怒不可抑,像個孩子般板著臉孔,佐一郎平靜地安撫她。至於那位老闆娘,志津愈生氣,她愈賴著不走,不斷重複「請多多包涵」,始終不願說句「我知道了」,乖乖離去。

不知該說旅館有旅館的堅持,還是他們待客以誠。儘管做的是不同生意,但身為商人的佐一郎很明白這一點。

「你突然提出這種要求,其實是想提高住宿費吧?」

志津忿忿不平,但老闆娘並未怯縮,依舊保持微笑,所以佐一郎也從旁助陣。

「你不是說,過膩了這種軟禁般的生活嗎?如果與人合住,搞不好能聽到一些有趣的地方軼聞。」

「和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並枕而眠,光想就噁心。」

「夫人,我們很能理解您的感受。」

老闆娘刻意吹捧志津。

「正因對方品位高尚,適合當夫人的聊天對象,我才來懇求您的同意。對方是略有年紀的女性,氣質出眾,跟夫人一定合得來。」

「不要就是不要。」志津撇開臉,老闆娘只好轉向佐一郎。

「這位客人同樣剛結束箱根七湯之旅,正要返家。原本和泡湯療養團的眾人同行,但來到這裡後,大概是太過疲憊吧,她擔心冒雨趕路,身體會無法負荷,決定在此留宿,與夥伴道別。」

這位客人希望能替她送信至江戶,讓家人來接她。老闆娘受託幫她安排。

「她是退休的建材商,真的不是可疑人物。以這位客人的身分,我們實在不好意思安排她住大通鋪,偏偏沒空房,實在傷透腦筋……」

「志津,沒關係吧?」佐一郎挨向志津,摟住她的肩。

「人有困難時,應該互相幫助。相逢自是有緣,不是嗎?」

志津渾身僵硬,沉默不語,眼尾因生氣上挑。不過,她沒回嘴,就能交給佐一郎決定。

「好,請帶那位客人過來吧。」

老闆娘朝微笑的佐一郎不停道謝,不久,便帶來要同住的客人。

來者是位老婦,年紀足以當這對年輕夫妻的祖母。她躬身走進,不過,就算不是出於禮貌,她的背還是一樣駝。皺紋密布的臉龐,確實散發高雅的氣質,一身遠行的裝扮,也看得出是上等貨。

志津仍在嘔氣,佐一郎並未理會,徑自上前與對方寒暄。老婦望著志津拒人千里的側臉,與和善的佐一郎,立刻明白是何種情況。

「像我這樣的糟老太婆,跑來打擾你們年輕人,真是抱歉。」

儘管對方如此客氣的問候,志津依舊沒正眼瞧對方。她自顧自捧著火盆,以火筷戳著灰燼。

「哪裡,被大雨困在此地,我們也悶得慌。不必這麼客氣。」

老婦道聲謝,深深一鞠躬。

「我是新材木町增井屋的前任老闆娘,名叫阿松。給兩位添麻煩了。」

鬧彆扭的志津,乾脆轉過身。

老闆娘帶著女侍,搬來阿松的寢具、屏風及火盆。老婦表示,給她可歇腳的角落便足夠,歉疚地縮在壁櫥旁。儘管對方上了年紀,畢竟是與陌生女性共處一室,佐一郎也多所顧忌,完全交由老闆娘安排,不敢多嘴。

女侍看準時機,推算阿松應該已習慣,特地端來茶點。

「老闆娘想答謝兩位,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太感謝了。這點心很可口,志津,快來啊。」

志津明明最愛甜食,卻頭也不回,毫不搭理,令阿松更加難堪。佐一郎不禁有些惱火,覺得顏面無光。算了,不管她。

「那我們先品嘗吧。」他邀阿松一起享用,自己也伸手拿取。吃著飾有紅白兩色梅花的落雁和大福餅,搭配芳香撲鼻的熱茶,實在說不出的舒暢。

「老夫人,聽說您剛去箱根泡湯療養?」佐一郎自然地與對方攀談。

「是的,建材商工會組成泡湯療養團,約有十人同行。」

阿松一行也在箱根泡完三輪的療程,箱根七湯全體驗過。

「真教人羨慕。」

這不是客套話,而是佐一郎的心裡話。他很想知道沒去過的溫泉地是什麼模樣,向阿松多方詢問。阿松逐一回答,包括溫泉的水質差異、旅館的情況及料理的種種。聊著聊著,兩人漸漸敞開心房,化解了緊繃的情緒。

「療養團里,就屬我年紀最大,一路上都承蒙眾人的關照。」

阿松年輕時便深受腹痛的毛病所苦,經過這次泡湯療養改善許多。她說,箱根的溫泉果然名不虛傳,療效顯著。她話聲無比開朗,態度不引人反感。雖然身材瘦小,表情卻十分豐富。

「我原本期待能和丈夫到箱根四處泡湯療養。」

「您丈夫……」

「他前年的這個時候中風,一直卧病在床,去年秋天與世長辭。」

「實在遺憾……」

「所以,小犬才送我前往箱根泡湯,要我連同他爹的份一起好好享受。」

「令郎真孝順。」

聽到佐一郎由衷的誇讚,阿松綻開笑容。

「托您的福,娶了個好媳婦。她就像親生女兒,對我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在這個季節踏上溫泉巡禮的旅程,欣賞梅花也是樂趣之一。不過,最期待的還是……

「下個月底,我的長孫就要出世。媳婦說,等我見過孫子,肯定捨不得離家遠行,要去得趁現在。」

兒子不斷慫恿,媳婦也力勸她泡溫泉調養身子,於是老婦加入溫泉療養團。這樣的長途旅行,她當然是初次體驗。沿途的所見所聞及各種美食佳肴,她都覺得新奇有趣,眼中閃耀著光芒,如數家珍。

「老夫人,箱根七湯中,您最喜歡哪一處?」

「單就旅館的奢華,和居住的舒適度,非湯本莫屬。不過,底倉的溫泉也不錯。」

兩人熱絡交流旅行中的見聞,甚至忘了時間。佐一郎注意到志津偷瞄著他們,但他佯裝不知。阿松也配合佐一郎,沒顧忌志津,神情輕鬆。

突然,志津拍打火盆外緣,發出「啪」的清響。志津依舊背對著他們,但她的腰背直挺挺的,彷彿塞了塊木板。

拿著茶碗,笑咪咪地向佐一郎點頭的阿松,神情一僵。

佐一郎實在是受夠了,對志津的不耐全表現在臉上。他第一次出現這種舉動,儘管急忙擺笑臉打圓場,也明白極不自然。

阿松見狀,尷尬地笑道:

「老年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話多,還不小心吃這麼多糕點。」

容我休息片刻——語畢,阿松便退下。走進屏風後方前,她悄悄向佐一郎微笑,眼中帶著道歉與體恤之色。

那絕非佐一郎多想。聽老婦的口吻,是見過世面的人。志津毫不忌諱旁人目光的嬌縱脾氣,及無法管束她的佐一郎,夫妻倆的關係,只要是成人,且同樣是生意人,一看便知。

佐一郎羞愧萬分。獨自承受志津的任性,一點也不難。但忍氣吞聲的模樣完全攤在別人面前,他備感難堪。

佐一郎不想馬上討志津開心,連到她身邊都排斥,索性站起,打開窗戶。外頭仍下著冰雨,寒意彷彿滲進他的靈魂。

當晚,旅館的餐點多了幾道菜,想必是老闆娘特意安排。

志津板著臉,連干數杯酒。她酒量好,今晚更是卯起勁來喝。起初,佐一郎陪著她喝,但眼看快醉了,便放下杯子。

志津自斟自酌,不斷要女侍更換酒瓶。每次點菜,都故意挑剔。喂,溫酒早涼啦。這次太燙了。你腳步如此沉重,差點揚起塵埃。仔細一看,盤子邊緣還有缺角,鄉下旅館就是這般馬虎。

志津始終沒正眼瞧佐一郎,徑自喝酒動筷,但發現佐一郎移開目光,旋即嚴厲地瞪著他,抱怨不斷。

不只抱怨這趟旅行,連在江戶生活的雞毛蒜皮小事,及兒時發生的往事,全一股腦搬出來。女人的確記性驚人,志津一會兒說那次怎樣,一會兒說這次如何,宛如在翻舊帳,逐條數落佐一郎,根本拿她沒轍。要是認真搭理,僅有道歉的份,況且道歉也沒用,佐一郎索性保持沉默,不料又遭指責蠻橫、薄情。

阿松顧慮他倆,請老闆娘安排她到其他地方用餐,應該就選在廚房的某個角落吧。阿松並未告知,但從她的樣子看得出來。接著,她早早上床就寢,志津還在喝酒時,屏風對面已悄靜無聲。

佐一郎益發感到羞愧,臉紅得快冒火。這股羞愧之火,恍若燒向他全身。

「別再喝了吧。」你喝得太多,佐一郎勸道。

「差不多該休息了。」

志津已酩酊大醉。她滿面通紅,雙眼獃滯,鼻尖朝著天花板,誇張地吐口氣。

「幹嘛啦。」她打了個滿是酒味的飽嗝。

「瞧你對那老太婆神魂顛倒的模樣。小佐,只要對方是女人,你就不挑吧?」

我要跟嘉吉告狀——志津喃喃道。

志津以為這是致命的一擊,但不必她告狀,老僕早就知情。晚餐前,嘉吉來過一趟,看到志津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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