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利一郎回報收到藩國的公文時,大之字屋的宗吾郎表情十分古怪,想笑又面帶怯色,彷彿有誰拿剃刀在他腋下搔刮。
「下次新月到來的丑時六刻(半夜二點),便舉行儀式,驅除信太郎身上的討債鬼。」
大之字屋的廳房裡,行然坊也坐在宗吾郎身旁,像尾大鯨魚般從容自在。
「貧僧已向青野大人詢問過儀式的細節。」他告訴宗吾郎,「這是『安寮鬼鎮儀式』,會平穩地將鬼送到該去的場所,並熄滅其怒火。」
信口胡認是行然坊的拿手絕活。
「貧僧會在大之字屋庭院的丑寅方位設置祭壇,焚燒護摩 ,誦經念佛。經文的力量會壓制惡鬼,將惡鬼拉出信太郎體外。屆時,貧僧會加以捕捉,請青野大人斬殺。」
「揮刀斬殺嗎?」宗吾郎眼底閃現亮光。
「只斬鬼,不會危及信太郎。」
「能斬殺潛伏在信太郎體內的討債鬼……」
宗吾郎緊繃的雙肩垂下,分不清是放心,還是失望。利一郎希望他是感到放心,與行然坊相互使個眼色。
「斬殺後,惡鬼就會消失嗎?」
這句話也很難聽出他究竟想確認什麼。
「惡鬼是由亡者的靈魂化成。以刀凈化後,便能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利一郎開口。「但這是討債鬼,需要其他儀式,想拜託大之字屋老闆幫個忙。」
任何事我都願意做,宗吾郎回答。他似乎已做好心理準備。
「首先,信太郎將不再是您的兒子,吉乃夫人也不再是您的妻子,請與他們斷絕關係。」
吉乃夫人……利一郎緊盯著宗吾郎。
「原本該嫁給令兄宗治郎,是嗎?」
宗吾郎自卑地低下頭。
「既然如此,信太郎原本也該是令兄的孩子。他們就是討債鬼向你追討的債。」
是……宗吾郎悄聲應道。利一郎與行然坊再度互望一眼。
「接著是大之字屋的財產。」
「這、這絕不能歸還。」
錢財和店主的位子,似乎比妻兒重要。宗吾郎的目光驟變。
「沒要你交出所有家產。惡鬼是亡魂,現世的財富根本毫無用處,需要替代之物。」
行然坊傾身向前,接過話:「鬼神喜歡奇數。尤其是這場儀式,重點得放在數字『三』。」
祭壇上,必須焚燒大之字屋過去三年的帳冊,當成貢品——假和尚補充。
宗吾郎一陣慌亂。「可是,行然坊大師,帳冊對商家非常重要,怎能燒成灰……」
利一郎隨即插話:「所以,要另謄一份。」
「另謄一份?」
「請借我店內的帳冊。我分給深考塾的學生,請他們謄寫。這也是供孩子們學習的好機會。」
「給孩子……這怎麼行……」
「我會好好監督,要他們小心處理。」
在中國,為了防範死者變成討債鬼,弔唁時會焚燒紙錢。焚燒帳冊的構想,便是源自此一風俗。
「這麼一來,令兄就能取回大之字屋的財產。我立刻著手準備,至於設立祭壇及調度儀式所需的各項物品,希望能交由行然坊大師負責。」
「貧僧明白。」假和尚一口答應。
「對了。」利一郎站起身,補上一句:「為了趕在下次新月前完成,我會動員所有字寫得好的學生。但這終究是一項大工程,孩子們恐怕連回家吃午餐的時間都沒有,能不能請老闆提供慰勞品?」
慰勞品?宗吾郎重複一遞,有些摸不著頭緒。
「飯糰就行了。」
「孩子們也喜歡糕餅吧。」行然坊一本正經地建議。
接下來的每一天,深考塾的學童皆投入奇妙的習字練習。
久八負責送來慰勞品。不光飯糰,飯菜盒裡還裝滿煎蛋和燉菜,點心則有丸子和包餡丸子。調皮三人組平常的午餐配菜頂多只有蒸芋頭,看到這麼多吃食,高興地搶在前頭,大快朵頤。
利一郎也派信太郎幫忙。反正是捏造的儀式,不派寫得一手好字的信太郎上場,實在可惜。工作之際,信太郎還一面照顧其他同學,沒有絲毫懷疑。
舉行儀式前,利一郎打算對信太郎隱瞞詳情。某天傍晚,上完澡堂返家的途中,信太郎難得噘起小嘴:
「抄寫帳冊的工作,就交給想當商人的同學不是很好?我想當醫生,不,是一定會當上,不能換抄寫醫書嗎?」
利一郎柔和地反問:「你不是大之字屋的繼承人嗎?」
「乾脆送給別人經營吧。久八掌柜為大之字屋盡心儘力,像他那樣的人才適合當店主。」
利一郎莞爾一笑。「久八掌柜一定很高興。不過,你讀醫書還太早。」
聽完利一郎的報告,新左衛門大概是覺得有趣,便偕同初音從小梅村前來深考塾。骨骸老師睽違多時再度登場,學生個個緊張萬分。
「你們都被小師傅寵壞了,我特地來替你們繃緊神經。」
雖然對孩子們有點抱歉,但利一郎趁這個空檔寫了封信給吉乃。先告知接下來會發生何種情況,吉乃內心應該會較輕鬆。
他把信夾進信太郎的習字本,吩咐道:
「悄悄給令堂看這封信再帶回來,絕不能留在大之字屋。」
這天,信太郎去大字之屋探病,返回深考塾後,說母親今天有些奇怪。
「明明很高興,眼中又泛著淚光。小師傅,信里到底寫什麼?」
利一郎沒回答,但隔天學生聚在一起時,「小師傅寫情書給信太郎的母親」的消息已傳得沸沸揚揚,讓他哭笑不得。八成是信太郎不經意向調皮三人組提起,他們加油添醋,才會傳開。
「逛花街的鄉下武士果然不能小覷。」
「才不是鄉下武士呢,是浪人。」
年輕真好——連新左衛門也調侃起利一郎。
新月那天早上,一切準備就緒。深考塾休假一天,利一郎與信太郎迎面而坐。
「今晚,大之字屋會舉行一場重要儀式。」
是為你舉行的儀式,和一郎說道。只見信太郎光滑的臉頰略顯緊繃。
「困擾著令堂的疾病,同樣潛伏在你體內。雖然還沒出現徵兆,但很快會發作。所以,在你受病魔折磨前,要為你驅魔凈身。」
「請問,是由一直待在我家的那位大師主持嗎?」
天真無邪的信太郎,對久八的話深信不疑。
「對,我也會去幫忙。那不是複雜的儀式,不用害怕,令尊和令堂會陪在一旁。你沒問題嗎?」
這孩子難得流露猶豫的神色。半晌,信太郎堅強地應聲「沒問題」。
這句「沒問題」,深深刺痛利一郎的心。因為他還有話要說。
「信太郎,坐過來一點。」
信太郎挨近利一郎,重新坐正。
「令堂和你的病……」
我能像行然坊那樣巧妙地騙人嗎?
「雖然能靠儀式凈化,卻無法完全驅除。所以,令堂以後還是會繼續受苦。」
信太郎雙眼眨也不眨,專註地聆聽。
「這種病源自大之字屋。只要待在大之字屋,不管怎麼驅魔凈化,你們母子都擺脫不了病魔的糾纏。」
因此,今晚……「令堂已做好帶你離開大之字屋的準備。」
信太郎垂下目光,眨眨眼睛。原以為他在強忍淚水,他卻抬起渾圓的雙眸,望著利一郎問:
「爹留在大之字屋不要緊嗎?」
儘管宗吾郎對他冷淡無情、百般嫌棄,畢竟是親生父親。利一郎心中益發苦澀,仍強作鎮靜。
「身為大之字屋的當家,要是棄大之字屋不顧,夥計們會無所適從。而且,令尊有行然坊大師陪同。」
信太郎又眨眨眼,瞳眸熠熠生輝,「以後當上醫生……就能治好爹的病吧?」
利一郎用力點頭。「之前我去見大師傅時,就是談這件事。」
我明白了,信太郎回答。眼中不見一滴淚光。
反倒是利一郎心驚膽戰。要騙人並不容易,尤其對象是小孩。
「進行儀式前,你要凈身,換上白色裝束,也就是白衣。久八掌柜熟知流程,聽從他的吩咐即可。到時會忙到半夜,你今天午睡片刻比較好。」
「沒關係。」信太郎回答。不過,看他拒絕調皮三人組的邀約,顯然心情仍不免感到沉重。
從理髮店回家的路上,利一郎遇到背著大箱子的租書店老闆,便問他有沒有醫書。
「那麼艱深的書……」
老闆側頭尋思,拿出一本談論天花、麻疹的預防方法,及如何治療的入門書。利一郎租下此書,拿給信太郎。
隔了一會兒,他跑去偷看,發現信太郎趴在書上睡著了。書上的墨字暈開。不是口水造成,而是信太郎的淚水。
行然坊又演得太過火了。
大之字